
三. 哈布尔和贾格杰盖
我们对哈拉夫墟丘的勘查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心情!过去的几年里,哈拉夫墟丘的名字不断在我耳边响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即将身临此地。这是一个美丽的墟丘,哈布尔河在它脚下蜿蜒流淌。
我们在柏林访问过冯·奥本海姆男爵,他带我们去参观了他的收藏陈列室。(我印象中)马克斯和他兴奋地谈了足足五个小时,那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刚开始我还兴致盎然,渐渐开始消退,最终荡然无存。我两眼无神地看着哈拉夫墟丘出土的各种极端丑陋的雕像。男爵认为它们和那些非常有趣的陶器出自同一时期。马克斯不同意他的观点,又不便直说。奇怪的是,我头昏眼花地发现那些雕像几乎都一个样。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它们之中只有一个真品,而其他的全是石膏仿制品。
冯·奥本海姆男爵突然停止了他的长篇大论,爱抚着一个雕像,深情地说:“啊,我美丽的维纳斯。”他接着开始了长篇大论,而我沮丧地期望自己能像一首童谣里唱的那样:砍断双脚也要揭开真相!
……
两天的毛毛细雨之后,天空恢复了晴朗。希望十二月之前坏天气不会真的来到。哈塞克和卡米什利之间有两条很深的河道。如果河床里注满了水,就会把道路阻断一些日子。今天河床里只有一点点水,我们走之字形路线不费力就开过去了。我说的是阿里斯泰德的出租车。阿卜杜拉照例把车拉到高速挡,冲了下去,希望能用同样的方法再冲上来。直到发现汽车动不了了,他才又换成二挡。结果汽车熄火了,缓缓地滑回河床底部,车轮陷在泥浆里。我们全得下车帮忙。
马克斯痛骂阿卜杜拉是个该死的笨蛋,都跟他说过一百遍了,为什么就不能照办?哈姆迪责备他速度不够:“要快,要快!你太小心了。要让汽车没时间反应,它就不会拒绝你了。”阿里斯泰德快乐地喊:“啊哈哈,我们十分钟就能出来!”马克一反往日的沉默,冒出一句丧气话:“陷在哪里都比这里好。看看这个坡度!短时间内不可能上去的。”阿卜杜拉双手朝天,尖声为自己辩护:“这么好的一辆车,打三挡可以很轻松地开上去,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换挡,这样开省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高兴!”
抱怨终于停下来,大家行动起来。木板、镐和其他抢险备用的器材被卸下来。马克斯把阿卜杜拉推到一边,自己坐到“玛丽”的驾驶座上。木板就位了。马克、哈姆迪、阿里斯泰德和阿卜杜拉各就各位,做好推车的准备。在东方,尊贵的夫人是不干力气活的(真是个好主意!),于是我站在岸上,准备呐喊助威、提出建议。马克斯发动了引擎,一团令人窒息的蓝色烟雾从排气管喷出来。马克斯挂上排挡,松开离合;汽车发出巨大的噪音,车轮旋转,蓝烟弥漫。烟雾里,有人尖声呼唤着仁慈的安拉。“玛丽”前进了两尺,大家齐声欢呼,安拉太仁慈了……
哎呀,安拉还不够仁慈!车轮打滑了,“玛丽”陷回原处。重新摆放木板,一切重新来过。呼喊、四溅的泥浆、蓝色的烟雾。这一回差点就成功了!
只需要再加一把力气。拖绳被用上了,一头系住“玛丽”的鼻子,一头扣紧出租车的后部,阿里斯泰德坐在出租车的驾驶座上。大家各就各位。阿里斯泰德太猴急了,过早地松开了离合,拖绳断了。一切重新开始。我来调度。我一挥动手帕,阿里斯泰德就发动引擎。
抢险行动再次开始。哈姆迪、阿卜杜拉和马克准备就绪,马克斯又一次发动了引擎。泥浆、水花又一次混合着蓝烟涌出来,引擎喘息着发动起来,车轮开始向前移动。我挥动手帕。阿里斯泰德大吼一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呼唤着仁慈的安拉,猛地挂挡。“玛丽”呻吟着,颤抖着,缓缓地向前挪。拖绳绷紧了。“玛丽”犹豫不决,后轮在空转。马克斯一个急转,它挣脱出来,在陡坡上走着之字路线,终于爬了上来!
“玛丽”身后跟着两个泥人,快活地呼喊着。还有一个人,也浑身是泥,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那就是缺乏热情的马克。他丝毫没有表现出狼狈或欣喜。
我看看手表说:“一刻钟,不算太久。”马克不紧不慢地回答:“下一个河床可能更糟。”
马克肯定不是人类!
我们继续前行。哈姆迪不时哼上两句歌,活跃着气氛。他和马克斯一起快活地坐在前排,我和马克沉默地坐在后面。我觉得自己每次想挑起话题,总显得像个啰唆的白痴。马克一如既往,耐心而礼貌地忍受着我的蠢话,赋予它们不应得的全神贯注,背公式似的回答:“真的吗?”或者温和地反驳:“不是这样吧?”
现在遇上了第二个河床。我们停下来。马克斯代替阿卜杜拉坐到“玛丽”的驾驶座上。阿里斯泰德打一挡开了过去,没遇上什么麻烦。马克斯跟随其后,打二挡开下河床,再换一挡冲出泥水。“玛丽”胜利地到达彼岸。
“看见了吧?”马克斯对阿卜杜拉说。
阿卜杜拉换了副骆驼样的表情。
“这次打三挡就能行的,”他说,“你根本用不着换挡。”
马克斯再次告诉他,他是个该死的笨蛋,又补充说,以后必须听指挥。阿卜杜拉愉快地回答,他无论做什么,总是力求做到最好。
马克斯放弃争辩,我们继续赶路。
……
我们来到一个叫查加巴扎的墟丘。一群狗和孩子从几间房子里冲出来。其中有个人十分显眼。他身穿飘逸的白袍,头裹碧绿的头巾。他是当地的长老。他十分亲切地向我们问好。马克斯跟着他走进最大的那间土房子。过了一会儿,长老走出来喊道:“工程师!工程师在哪里?”哈姆迪解释说,他是在呼唤马克。马克走上去。
“哈,”长老喊道,“这里有酸奶!”他端出一碗当地的酸牛奶。“工程师,你想喝稠一点的还是稀一点的?”马克很喜欢这种酸奶。他朝长老手里拎着的水壶点了点头。我看见一边的马克斯极力想阻止这个决定,但太晚了,长老已经把水兑了进去。马克一饮而尽,就像在品尝什么美味。
后来,马克斯对他说:“我刚才是想提醒你,他们的水简直就是稀释过的黑泥浆!”
查加巴扎上的东西真不错……有一个村庄,几口水井,附近有一些村落,还有一个态度和蔼,就是有些贪心的长老。我们把这里记了下来,继续上路了。
黄昏的时候,为了赶去勘查贾格杰盖河附近的一些墟丘,我们绕过一片沼泽,耽误了时间,很晚才到卡米什利。
阿里斯泰德兴奋极了,猛地一刹车,停在“一流”旅店门口。
“看,”他说,“难道不气派吗?这可是石头房子啊!”
我们想说,旅店的内部设施要比外观重要得多,但克制住了。毕竟,这算是一家旅店。不管它是什么样的,都得在这里住下了。
我们走进去,爬上一段长长的黑黢黢的楼梯,来到餐厅,里面的餐桌都是大理石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蜡、大蒜和油烟味。
马克斯走进去,和店老板讨价还价起来。
这里当然是旅店,有床的旅店——真正的床!老板猛地推开一扇房门,里面有四个人,都已经在床上躺下了。这证明他没有说谎。房间里还有两张床是空的。
“就住这儿吧,”他说,“这头畜生可以扔出去!”他踢了一脚身边那个睡着的人说,“他是我的马夫。”
马克斯冒昧地提出,我们需要单独的房间。老板犹豫地说,那样的话,费用会非常高。
马克斯爽快地说,他不在乎费用有多高。“能有多高呢?”他问。
老板踌躇地挠着耳朵,上下打量着我们(我们周身是泥,确实不像有钱人)。最后,他壮着胆子说,四个人至少得要一英镑。
让他大为惊讶的是,马克斯一口答应了。
气氛顿时欢快起来。睡着的人被叫醒了,仆人也被唤来了。我们在一张大理石餐桌旁坐下,点了店里最好的饭菜。
哈姆迪自告奋勇地去处理住宿问题。一刻钟以后,他满面笑容地回来了。一间房给马克斯和我使用,他和马克合住另一间房。另外,“为了你们的体面。”他说,他同意加五个法郎,把床单换成干净的。
饭菜上来了。油放多了,不过热气腾腾,很是可口。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完,一头倒在干净的床上。迷糊中,我突然想到臭虫的问题。马克斯告诉我,不会有臭虫,因为这家店刚建好,床都是崭新的铁床。
餐厅就在隔壁。油烟、大蒜和石蜡的气味钻了进来,还能听到阿拉伯人大声说话的声音。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入睡。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很晚,身上并没有被臭虫咬。新的一天,还有很多事摆在面前。马克斯推开房间的门,又轻轻退回来。从我们两个房间赶出来的人都睡在了餐厅里。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餐桌之间的空地上,至少有二十个人。空气混浊极了。茶水和鸡蛋被送到房间。用完早餐,我们又出发了。哈姆迪沮丧地对马克斯说,他昨晚非常真诚地和马卡特尼和卓聊了半天,可是,哎,都两个月了,马克和卓居然一点阿拉伯语都不懂!
马克斯问马克,他那本范·埃斯编的《阿拉伯口语》学得怎样了。马克回答说,他不记得把书搁哪了。
……
今天,我们来到新的活动中心——阿穆达。“玛丽”和出租车停在亚美尼亚牧师的院子里。房子里已经为我们腾出了一间屋,可哈姆迪检查过后,劝我们继续睡在帐篷里!刮大风了,还下起雨来,好不容易才把帐篷支起来。看样子,明天无法出行了。在这里,如果连续下二十四小时雨,交通就会瘫痪。幸好我们有了一间屋,可以仔细检查拾得的标本,马克斯也可以动笔写他的进展报告了。
我和马克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摆放在屋里,有折叠桌子、折叠躺椅、灯等等。其他人去镇上购买必需品。
屋外,风更猛,雨更大了。窗玻璃破了洞,屋里很冷。我渴望地盯着煤油取暖器。
“我希望阿卜杜拉快点回来,”我说,“我们就可以取暖了。”
阿卜杜拉,一个蹩脚的司机,没有任何明显的聪明才智,做什么都笨头笨脑的。可是,他对付起那些性能不稳定的东西,比如煤油取暖器,却是无可厚非的行家。他,只有他,能对付这些复杂的玩意。
马克走到取暖器旁边,观察起来。
他说,煤油取暖器的科学原理很简单。我同意让他来点灯吗?
我忙说同意,递给他一盒火柴。
马克信心十足地动手了。他点燃了酒精一类的东西。他的双手灵巧而熟练,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时间流逝……取暖器没有点燃。马克又从酒精开始,重新来过……
又过了五分钟,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原理很清楚啊……”
又过了五分钟,我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有点激动,脸上也没了往日的高傲。管他什么科学原理不科学原理的,取暖器就是不买他的账。他躺在地板上,开始与之搏斗。他流汗了……
一股近乎温情的感觉流过我全身。我们的马克毕竟是人哪。他被一个煤油取暖器打败了!
半小时后,马克斯和阿卜杜拉回来了。马克满脸通红,取暖器就是不亮。
“啊,让我来吧,和卓!”阿卜杜拉说。他抓住酒精瓶和火柴。两分钟后,取暖器亮了。我敢肯定,阿卜杜拉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科学原理……
“好了!”马克说。发音还是那么含糊,不过,这一个词,传递了多少内容啊。
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阿里斯泰德跑进来,说帐篷快倒了。我们都冒雨冲了出去。我意识到,自己将要看到露营恐怖的一面了。
马克斯、马克和阿里斯泰德和帐篷奋勇搏斗。马克死死抱住撑杆。
突然间,一声断裂,撑杆折断了。马克脸朝下栽进泥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脸上全是泥巴,面容难以辨认。像常人一样,他扯开嗓子骂道:
“这——该——死——的!”马克终于会大吼大叫了,和普通人一样。
那晚之后,马克真正成为了我们之中的一员。
……
今天,我们驱车来看老朋友,查加巴扎墟丘。雇佣劳力的事很快就安排妥当了。这里的长老很穷,像所有阿拉伯地主一样负债累累。他把这事看成了绝好的发财机会。
“兄弟,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他慷慨大方地对马克斯说,眼里闪着算计的光芒。“土地不必付钱。我的地你们都可以用!”
等马克斯走上土丘之后,长老对哈姆迪俯身鞠躬。
“我敢肯定,”他说,“这位和卓非常富有!他是不是和那位有名的男爵一样富有,会付给我们成袋的金子呢?”
“这年头,”哈姆迪说,“不用金子付钱了。不过,这位和卓非常慷慨。不仅如此,他很可能在这里修建一幢房子,又大又漂亮,肯定声名远播。这座发掘大厦会给长老您带来多大声望啊!这个地区的人都会说:‘外国和卓选这里建楼、挖土,是因为这里的长老,一个去麦加朝拜过,众人崇敬的圣人。’”
长老对盖房子的事很高兴。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土丘。
“我本来要在土丘上种粮食的,现在全都要泡汤了。这损失大了——太大了!”
“不过,”哈姆迪说,“怎么会在这时候犁地、播种呢?”
“有事耽搁了,”长老说,“我正要开始呢。”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种过庄稼呢?肯定没有嘛。旁边这么多平原,谁会去山上犁地呢?”
长老仍然坚定地说:“我要赔上巨大的损失。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让政府高兴,我乐意作出牺牲。就是倾家荡产,又有什么关系?”
他快活地回屋了。
……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