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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选摘三

(2010-06-04 10: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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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好书

译文出版社

朱天文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书摘

文化

分类: 书摘连载

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选摘三

一杯看剑气(二)

    我们也去做礼拜,地方是练唱的瑞安街,小小的教堂,人不多,讲道的时候小孩子跑来跑去,倒像是星期日大家来串门子。那次是请父亲证道,一头的银发站在台上,三毛说是,神仙样的好看。天衣他们献诗,唱的是在那边,故乡在遥远的那边,黄金的彼岸……清清纯纯的歌声荡漾开来,宛若满室馨香。

    三毛那天穿着马靴,白布中庸裙,黑毛衣,披着长发,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有时低声讲讲身上的衣饰。三毛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时髦,PARCO和Im专柜里的,纯棉或纯布的料子,手染花色,采取嬉皮的自然本色的风味。但是PARCO跟Im是奢侈品,穿在身上也就是跟个流行,三毛的却真是从她内心生出来的自然朴实。同样的装扮,别人便是身外之物,在她却是最自然不过了,而且三毛的裙子是她自己做出来的。

    她的一只皮镂背袋,每回出来都用它,铜棕色镂花,好似埃及的出土古物,朴拙大方,非常好看。这样的一只背袋是路边一位嬉皮做给她的,用了五年,那色泽、式样和气味都是三毛的人。而我们有个天心,穿的用的喜爱的都跟三毛像,前几天天心买了副古铜项环,我笑她应该给挂在三毛颈上才是。天心送三毛的一件布麻衣裳,三毛好喜欢,又要顽皮了,“该这样的,上衣我穿,裙子天心留着,一半一半,哪天走在街上碰到了,呀,那才好玩呢。”三毛有件地摊上买来的黑底奶油黄小花布袄,天心爱得半死,也去买了一件,后来时报颁奖典礼上穿,三毛吃了一大惊,咬定天心把它偷了去,虽然她自己的那件明明是在衣柜里挂着的。

    做完礼拜,十几个人去吃馅饼、玉米粥、羊杂汤,大家吃得高兴,三毛感叹道:“荷西在就好了。荷西也喜欢吃馅饼的,他还爱吃汤圆。有一回不知在哪里吃了,回来要我做给他吃,又不晓得叫什么,光会说,小皮球呀,白的小皮球呀,里面包着甜甜的东西的呀。我又没做过汤圆,试着来搞,这样,做个球球,挖一个洞,塞些豆沙进去,然后黏上盖子,谁知煮煮,盖子都飘走了,散得一锅稀里糊涂的什么东西……”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三毛是柴米盐油做来都是在扮家家酒呢。

    过两天是荷西百日,我们邀三毛来家里过,三毛一高兴,嚷嚷道:“发红包呀,新年发红包,小孩子每人都一个红包。”见她这样的意气焕发,一天好似一天,真是叫人感激的。而此刻街上熙熙攘攘的众生,槭树的风吹过灰茫茫的天空,三毛的靴子敲在红砖道上,风吹起了她的衣摆,扑扑地飞着。行走在敦化南路满是异国情调的午后,三毛变得很少讲话了。我们亦无言,走啊走啊,也没有目的,心中真是不知要从何想起,单单感觉着无边无际的远风迎面刮来,灰色的、钝钝的、大大的,无边无际的风。三毛说:“荷西的死是死了两个人。而我的活,亦是活下了两个人。”

    讲到婚姻,三毛忽道:“听见三哥说,三三的女孩都是不结婚的——这我顶顶不赞成。”

    三毛是恋爱观即她的人生观。她信上就写过: 婚姻,是太好太好了,但愿有一天你们也能结婚、成家,做那个男人的女人。王老师替三毛看八字,说她是癸水多情,好比流水一泻千里,所以她的一生总是在付出,付出,不断地付出。三毛笑道:“好啊,能够付出,真是最幸福的事情了。”果然是这样的,也只有年轻、青春的生命,才能够是这样的,一直付给吧。付给了,不断地付给,付给得彻彻底底,而绝对不后悔的,即使是这个世界、这场人生,整个地欺骗了我,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付给是生命的燃烧。付给的本身是绝对的,如青春的本身,也是任何人都不可怀疑的,但是付给的对象有不同。像阿丁写的《记舞》,那种舞时的好法美法,是一种付给。像《哭泣的骆驼》里,巴西里所领导的民族自决运动,是一种付给。乃至像现在青年男女的狂热于迪斯科,也是一种付给。我们如果对三毛有所苛求,便是在于这个付给的对象了吧。因为青春的燃烧仍然是要能够结晶的,果若燃烧只是剩得了一堆灰烬,那就是天地间最大最大的憾恨,天也要不能原谅的。

    三毛曾经付给过沙漠,付给过荷西,今后漫漫的人生,她将付给一件什么呢?

    我记得在日本护国神社看过一次传统的婚礼,新娘从通道底俯首碎步出来,身罩银缎绞纹羽织,桃色的霞光水影,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绿叶牡丹,衣摆一对绣金大白鹤,振翅飞起,像是一阵天外香风,新郎新娘便杳无踪影了。日语新娘叫做“花嫁”,那女子若要出嫁,就必定只可以是嫁给了檐前五门里的好天气。三三的女孩怎么会是不嫁的呢?

    人生实在是太短太短了,我只怕付给的不够多,够多了,而又怕来不及。爱到了生死两忘,就将整个人付给了一次汉文明的重建与复兴吧。辛亥时代,青春的烂漫不可收拾,而结晶于一次建立民国的行动,我们便是对着中华民族的江山无限,终不悔。

    从初见三毛至今,也有三四个月了。这三四个月,人世的高山大海,哎,像是连波澜也未会惊起,只见上次三毛在后院走走的时候,爬墙虎的枯藤,如今都绿叶覆荫了。难道岁月只是在草儿花儿身上见到踪迹的吗?不由得人要恨起三毛,问她一问:“你可也是有心的呢?”

    三毛或者终究不能留居台湾的。她于三三,也许就是像妙玉之在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在夏夜里遥遥隐隐地闪烁着。她本来是陈伯伯陈妈妈的混世魔王,前辈子欠的,今生来讨,讨完了,就重返太虚灵河畔归位。但我却更喜欢虬髯客最后对李靖所说的:“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此后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让我们就在蒙古大漠、新疆草原再见吧。那时大家仍然年轻,依旧爱笑,就痛痛快快玩它一个日月昆仑,直到化为尘,化为烟飞。三毛:

    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

    一九八〇年四月

 

戏外戏

    《小毕的故事》在淡水拍外景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是阴历十六,中午涨潮,沿堤岸走去,一边人家,浓浓的矮榕伸出墙来,想他院门打开,探脚就会给潮水打湿了。从树底下经过,一拍一拍的浪花像许多小手来攫人鞋子,笑浪声里逃过去了,回头一看,堤上只是什么也没发生。水远山长,小阳春天,一扇扇红门里晒着被子。假如我是男孩,假如这时有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无论如何我想我会娶她为妻的。

    时当民国二十年间上海。花国有一名妓叫王彩云,姐妹十人,彩云行九,美云行十,皆善歌。美云后来嫁给陈定山先生,定山先生为之改字叫十云,取的是沈约诗“十云非一收”。彩云也自改其名九云,典出《云笈七签》: 大霞之中有云气彭彭而立者是曰九云。

    九云二十四岁,嫁给六十岁的赵君玉。这位赵君玉昔年红遍江南,梅兰芳数度南来,皆视赵君玉为劲敌,如汉武帝之尹夫人邢夫人避面,从不同台。梅兰芳出演天蟾时,赵君玉为之休息一个月表示谦让。连杜月笙也说:“天下美男子、美妇人的菁华都在赵君玉一身,倘为女子我必娶之。”呼赵君玉弟,赵也呼之为大哥。赵君玉好烟赌色,年过三十已显憔悴,然出演于天蟾仍是满座。时演小生戏,全本《吕布》就是赵君玉唱红的,《白门楼》、《射戟》尤其拿手。银袍白铠,依然锦人,可算得昆乱不挡。可惜北伐以后,声色愈衰,烟瘾愈大,至二十六年抗战,年近六十,几沦为三流小生,上海不能存足,此时有人在云南办昆明大舞台,召他去,他就去了。九云闻说,便要跟去云南嫁他。

    这当然引起众姐妹的反对,九云的意思是,赵君玉当年盛极一方,名媛闺秀无不以为禁脔,老衰以后便弃之不顾,九云今年二十四,再过五年,她亦要像是赵君玉的命运了。她是因为自怜所以怜赵君玉,嫁给他,以羞天下诸女子也。

    十云爱姐姐不愿她受苦,其时定山先生将转赴后方,夫妇俩就拉住九云同行,到了重庆,留九云住下。九云为敬重妹妹妹夫的好意,便也留下,复悬牌应征于小梁子,芳名大噪,积财无算。及十云夫妇入滇,九云反留而不去,说是还要在重庆多住住,十云自然高兴姐姐不来云南,而重庆大轰炸,小梁子也毁了。二十九年十云夫妇以父疾回上海,不久忽得九云从昆明来信,说:“我已嫁了一个人,结婚照片挂号另寄。你们猜猜是谁,猜着了一定要生气。”待照片寄到,新郎果然是赵君玉,背底写道:“请你们恕我,一生羡慕正式结婚,现在是正式结婚了。”

    原来十云夫妇到昆明,九云留在重庆不走,就为要避过两人的阻挡,因此十云一离开昆明,她就从重庆飞昆明和赵君玉结婚了,结婚时还有三个钻石大戒指。后来昆明大轰炸,把她仅有的私蓄化为乌有,于是赵君玉到昭通唱戏,飞机又炸昭通,君玉死了。九云赶到昭通,从焦臭的丛尸里认出丈夫来,送返昆明,在梨园义冢找了一口墓穴埋葬。九云无家可归,便在大舞台前楼搭了一张板铺。

    九云一生锦衣玉食,鸦片必吸大土,现在连川土都买不起了。大舞台赵老板劝她何不出去唱群芳会,得钱也可以买点云土吸。九云才到金碧公园去清唱,引吭一声,还是那么珠圆玉润。近三十的人,稍一修饰,依然光彩照人,滇戏名旦王守槐黯然为之失色。但九云不要钱,只要每天给她一两云土,她就这样除了登台清唱,终日里吞云吐雾,把自己毁成一个鸠盘荼。赵老板有一次劝她不妨抹点脂粉再出来,她把烟枪一摔道:“要我唱,我就是这个样。”弄至茶园老板也来回生意:“不想再劳动九小姐了。”

    一天,听见虞洽卿来了,她才略有喜色,洗洗脸,梳梳头,换了件蓝布衫去看洽老。这位虞洽卿又是谁呢?民国二十年间上海人称赤脚财神的虞洽卿,身兼公司董事长四十余家,事业累累,亦负债累累,为全国负债第一名。其人赋性慷慨,勇于任劳,见义必为。三十四年胜利复员,改上海路名,市政府特改西藏路为虞洽卿路,租界马路以中国人名者亦唯虞洽卿路一条而已。

    洽老见到九云吃一惊,说:“啧,啧,阿九,你怎弄到这个样子呀。”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她还是忍气受了。走出门外,身子就发抖,一直抖回去,朝床上一睡琅琅散散掷一地。赵老板进去看时,九云已气绝了。

    九云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是诙奇了罢?这一段事情写在陈定山先生的书中,题叫“赵君玉夫妇死难昆明”。

    李白诗“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白日青天下,此地也没有九云。堤防上拍戏的人,等着导演丹田十足的那一声——来!只听见杀辣杀辣的胶卷速速辗转而去,一队孩子跑过镜头前喊道:“小毕!小毕!”远方有渡船卜笃卜笃开来。渔市场人语嘈嘈,像是捕到一只海豚。切冰机开动了,碎粉粉的冰琉璃迸得四处乱跳,我想起小时村里唯一的一家土冰箱,每天早晨送冰的货车开来,孩子们等不及抢拾车上的冰碎渣玩,多半我是把冰吞进肚子里,感觉它在肚里凉凉的化做了水。

    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戏里,什么是戏外。

    一九八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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