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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选摘二

(2010-06-02 11: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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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

译文好书

朱天文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书摘

文化

分类: 书摘连载

朱天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选摘二

 

一杯看剑气(一)

    荷西在门前种树,种好了,三毛忽然笑起来,道:“荷西,树是有脸的呢。”种好的树,又挖起来重新种过了。

    今天早晨,我把几上的两棵椰子拿在水龙头下冲澡,想起三毛的话,将两棵椰子整了整方向,看看,那葱翠的叶片果然是一脸喜孜孜地迎着人笑哩。三毛是花,花娇欲语,我们且来与三毛“对一说”。

    对一说着,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我们就来说太阳。

    知道三毛,是从“联副”刊登的《中国饭店》开始,认识三毛,却要到三个月前,去年的十二月九日,《联合报》小说奖颁奖典礼上,其间一九七七年三毛曾写过一封长信给天心。三毛向来不主动写信给人的,那次因为读了《击壤歌》,晚上睡不着觉,踱来踱去踱了一夜,隔天就寄了张美金十块钱的钞票来,附上只有一句话的短笺。她原以为天心不过只是一笑置之了吧,岂知天心亦是欢喜她的。自那时至今三年,只晓得天涯地角有个三毛,隔着千重山万重山,偶尔才从报章杂志上捎来了天边的一朵白云。一种牵挂,而好像连牵挂也说不上的,只便两地闲情,都是共了一个日光星辰吧。

    然后就是荷西的去世了。

    我们知道的那天,是星期日,家中开旅馆似的横七竖八睡满了人。前一天下午板中座谈会,结束后去端端家大吃了一顿,玩到晚上十二点,才两部计程车呼啸而回。玩得那样高兴,却各人都有一段心事,我也是到家就上楼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三哥过来望望,笑说:“女孩子啊,真是水做的。”当夜窗前的月亮好高好远,台上冈野的陶瓶插着野菊,楼底下的笑闹声到底逐渐安静了下来,我只管悲悲切切的,梦里不知哪儿去。醒来还在迷糊的时候,忽听见妈妈叫起来:荷西死了。惊得人一弹而起,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流下两行清泪来。

    三毛回来了。此时此境,可是我们也不去信,也不打电话,冷漠得像是起码的人情之礼都没有了。只因为鲁有麒麟,一番痛惜珍重之意,竟连惊动也不敢,便是一句半句安慰的话,都是冒犯了。

    在《联合报》的颁奖典礼上,出乎意料地遇见三毛,是天心先发现,跟阿丁我们三个就赶紧跑到她面前,才说一声:“我是天心。”她就眼泪哗哗地流了满面。颁奖当中,她隔着一条通道坐我们斜前方,晓得我们在看她,偶尔回过脸来望一下,我的心口就像给抽了一鞭。她全身穿黑,裙子底下马靴,头发中分披肩,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脂粉不施,只画了眼圈,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息意志。方才匆匆地拉了拉手,纤纤一握,她是一个晨昏就瘦了多少?

    典礼一完我们又去找她,她见是我,道:“咦,仙枝呢?仙枝没来吗?”这就是她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听进心底了,虽然是初识,原来迢迢的千山万水,早已共了一副心肠。

    我和天心把阿丁拉出来介绍,她只听了是丁亚民,便说:“阿丁啊?你一点不胖的嘛。”我们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连连打阿丁几记,笑做了一堆。

    三毛和天心真是相近的。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心经》里张爱玲画的插图,小寒与绫卿。是小寒的生日聚会上,人家说她们长得像,两人到落地大镜前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绫卿立在水边的倒影,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天心的绝对之处,是我永远也无法及得上的,因此见到三毛,于我则又是另外一种照眼的新鲜,当下要为之怅惘无言了。每次唱着《橄榄树》,三毛作的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杳远苍茫的调子,令人泫然,像天起了凉风,而日影飞去,三毛是圣经雅歌里的。在那地中海长晴的日空下,荆棘内开着百合花,园中有葡萄树和无花果,井边流过的清泉,蜂房滴蜜。啊,看哪,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是小鹿,他穿山越岭而来,他从窗棂往里窥探。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三毛头一回来我们家,就是这样,这样从那辽远的画梦里走了出来的。

    那晚天气奇冷,三毛素来披在肩上的耶稣头却扎成了两束,像个印第安女孩,一进门我们就赞她好看,她笑说是头发脏了,梳这样的发式可以遮丑,又低下头来,拨给我们看,中分线的发脚都花白了。看得我们心惊,她却是半分无可奈何,半分像是对她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的调皮的笑容。

    她坐在沙发上,牛仔料工装裤,衬着灯笼大袖蓝布衫、白短袜,包头凉鞋,是个小男孩打扮。初看的时候,人很憔悴,讲着话就渐渐眼睛也亮了,肤色也明净了,一派神气飞扬,竟是没有年龄的。讲到荷西的死,她依然热泪如潮,而眼泪只是静静地流下,痛,是更真切更深沉纯挚了,一滴一滴都是穿石的,像孟姜女的寻夫哭倒了长城。又像娥皇女英的泪洒斑竹,而至今数千年,那潇湘水深,苍梧山高,存在于世世代代的怀思里,一似绣进了历史永生的织锦,是从来就未曾有过死亡的。

    生死之际真是大事。三毛道:“我还是想死。荷西找到的时候,我想着好了,从岸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海里,跟他一起去了。可是那时爸爸妈妈正好赶来——他们在岛上,赶来荷西出事的岛要乘飞机,飞机票一直买不到,我先来的,他们后来——爸爸妈妈远远地跑过来,我茫茫然地回过头,妈妈还好,爸爸整个人,整个崩溃了——我总算没有去。后来回到台北,有姊姊弟弟他们了,我想可以去了……爸爸恨我呀!如果我去了,爸爸说:要一生一世和那个杀死我女儿的人为仇,来世变鬼也要报仇到底!好好笑,我说,爹爹,杀死你女儿的是你亲生的女儿自己,不是别人。爹爹说:那么那个人便不是我女儿,我跟她不共戴天,来生来世一辈子报仇!想死啊,活着没有意思。我说,爹爹,你们太残酷,太自私了……结果你们看,我就是像这个样子了?像袭人,爱宝玉爱得那样,几次要死要死,后来还不是嫁了蒋玉函,简直讽刺……”

    此时此刻,我已觉得荷西的死不再重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眼前的是三毛的人啊。她只管那里说生说死的,是好比她恼了造化小儿,在天地面前的不甘心,不服气,撒赖卖泼,不惜豁出去了。其实此中的真意假话、假意真话,她虽未必在明白里,只都付与了宇宙的一个最大的疑问,亦最大的肯定了吧。

    三毛实在是强大。而且她天才的性情,使她即使在这样悲痛的境遇里,也仍然是阳气明亮,没有一点暗晦的,她讲到荷西的可爱又可怜的地方,泪痕犹在,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倒在人家身上。三毛笑的时候,眼睛一亮,亮得大大的,最是年轻灿烂了。三毛说:“那次读到天文写的,和天心等车吃苦味巧克力糖的事,就和荷西去买了一大板巧克力要寄给你们,可是那时候天气好热,怕寄化了,收在冰箱里存着。谁知道呀,那次要寄给你们巧克力的呀,就被荷西——什么时候等我发现了,已经被偷吃掉一大块啦!”明儿写的一幅字,我拿给三毛看,写的是:道旁杏花一树明,照山照水夫妻行,长亭买酒郎斟妾,妾惜金钱郎惜情。三毛嚷起来:“这字该是给我的呀。真是好,妾惜金钱郎惜情,是我嘛,总是我在嘟嘟嘟地算钱。啊,我们岛上种的全是杏花呢……那回我和荷西上山看花,满山满谷,呀,一片杏花,雪白雪白的!我们在树底下坐,惆怅得,都不知怎么好,只有死掉了……”

    荷西属兔,三毛是荷西年轻的妻,也是姊姊,像《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从印度到中国,成了民间千万户人家的青春永远的姊姊。是这样的一对姊弟、夫妻,海角天涯地创建了自己的家。也许因为沙漠漫漫的天,漫漫的沙和漫漫的人情世景,也许因为三毛的纯真,和她的欢喜把爱情叫作恩情,总让我想起那是天地之初的一男一女、一女一男,大极的,朴素极的,而当时是连世界都还未形成的啊。他们离开了伊甸园,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崖水边,那日色水纹,田舍待耕,桑园待植,就这般兴兴头头地做起了,做起了衣裳器皿宫室舟车。

    三毛是自己不知,她道:“朱老师要我做天下人——我不要做天下人,我是最自私的了。”

    她岂知我也是最最自私的人呢。但是有一位林黛玉,她就是世间第一自私的人。

    林黛玉种种的小心眼,说话故意冤枉贾宝玉,动不动就伤心流泪,最大的私意,莫过于她对宝玉说的:“我为是我的心。”然而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也不是为了情,她是为了求证一件最真实的东西,是求证她自己的吗?她把她全部的人高举置于不可选择的绝境,如渡天河,渡不渡得过去,就在此一拼了。她和宝玉两人,是一是二,她对宝玉的绝对不肯迁就、不肯委屈,亦就是对她自己的绝对不肯妥协。“人生在世不称意”,当然不称意的,因为自私,因为黄金万两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更因为她无法安分,处处反逆贾宝玉,原来即是反逆她自己,反逆世上所有的一切。林黛玉真是太强太强了。

    我喜欢古诗所言“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比方做三三的大事,到底什么才叫三三大事,又怎么的做法才算是做?写文章是做,唱歌、演讲座谈也是做,捆书、送书、装订、寄书、卖书、贴海报、算账,都是做,但所有的这些也都不是做。大事,毋宁是在于像宝玉黛玉相见,顿时立地皆真。因为他,只觉世上的万事万物历历地都在了,一桩一桩皆宛转归于自己,是这样的亲切贴心可感激的。为了他,亦即为了天下人;见到他,亦即见到了天下人。所以英雄美人的私意,是他自己的,也同时是天下的,且那实在是亲到了极点,真到了极点的。

    却不知三毛此生此世,也有为求证一件东西的吗?我想是有的。

    她讲起她的生平,三番几次的恋爱,每一次都是爱得那样深痛,那样一点也没有保留,像是把她自己整个人投掷于一炉的冶炼中,烧啊烧啊。天心惊叹道:“三毛呀,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样子燃烧自己,烧不尽似的!”

    的确是,三毛的一生,是如此地行走于悬崖峭壁上。好几次,她都险险地就要跌入万劫不复了,换成别人,本质差了一点点的,恐怕都会是堕在黯淡悲惨的境遇里。而三毛不,她会飞跃,像孙悟空的翻筋斗,一翻,就什么什么连好的连坏的都给一股脑翻过去了。所以怎么样坏的遭遇,在她身上从来不落下痕迹,更没有什么宿怨、阴影、潜意识这些东西,完全没有的。她比我们,是经过了人世的大寒大暑来的,然而她的明丽纯真、阳气和热情,一如初出茅庐,竟像是她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未曾发生过的。

    三毛比一比她的手臂,道:“这里,现在穿长袖看不见,一条大疤,很多年前的事了——”说着又是眼睛一亮,满是顽皮的神气,“可是不伤心,身体的伤,一点伤不到心的。”

    六年之后,她再去西班牙,荷西要娶她为妻,她跟荷西本来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也是为报荷西的知遇之恩,她便昨日之日,那个破碎的身体、冰冷的心,一念之间全都豁开了,又是一个全然簇新的人,全然清纯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了荷西。她与荷西是婚后才开始恋爱,一年比一年好,好到最后一年,好到不能再好了,就像是那满山满谷的杏花开遍,只有痛快地落它一个白雪纷飞,还给了天地不仁去吧。

    因此我们对三毛不说安慰的话,因为本来这世界是不能给她安慰的。因此荷西的死,是如父亲引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说:“父啊,成了。”成了,成了什么呢?那要问三毛?她是求证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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