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布洛克《小城》连载八

标签:
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劳伦斯·布洛克连载小城文化 |
分类: 书摘连载 |
这个在克林顿旅馆登记姓名为G·T·史特朗的人,这个在“鱼壶”把一瓶土波啤酒留在桌上碰也没碰的人,这个在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中失去全家的人,现在站在东二十八街公寓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对街。
下午,他在慈善二手店找到一个状况还不坏的皮包,在一家五金店买了榔头、冰锥、大起子与凿子。
太过长久的牺牲将心肠变为铁石……
这句话浮现心头,只记得在哪读过,却不记得时间、地点。他真是铁石心肠?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自己胸口,他想知道里面的心脏真的变成石头了?
潘科每天早上打扫的三间酒吧是可能目标。等他搞清楚二十八街那间公寓里面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也可以算它一份。
这栋公寓有五层楼,一楼是韩国人开的指甲店,地下室是钥匙店,还得从人行道走下几阶;上三层是住家,潘科打扫的就是三楼。他没花多长时间就弄明白里面的玄机: 年轻人走进去没多久,灯就亮了;他人出门之前,灯就灭了。
他站在对街,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关关开开的灯光,他已经知道三楼做的是什么买卖跟营业时间。
他给老鸨一百块,二十块小费塞给那个女孩,直接回旅馆。他经过公共浴室,发现里面还有人。等到浴室空了下来,他在莲蓬头下面站了好久,希望能把她身上的香味洗掉。
他选了克拉拉。要是她第一次就把名字告诉他,他也许过耳即忘;可他现在知道了,虽然他希望一直这么糊涂下去。
“你工作的时间真长。”他们俩来到卧室之后,克拉拉这么说。她朝手提箱点点头。“直接从办公室过来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
“你现在最需要的,”她说,“就是彻底放轻松。”
他脱掉衣服,她也轻解罗衫。她的身体对他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他真希望他选另外一个女孩,她的名字他已经忘了。
他希望他也能忘记克拉拉的名字。
她转身帮他把西装外套挂好,他打开手提箱,取出沉重的大榔头,镀了铬钢,隐泛寒光,把手是塑胶做成的,标价还没撕掉。他使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朝她的后脑勺砸去,声音撕裂心肝,她一声没吭地往前仆倒,他赶紧扶住她,将她轻轻放下。
她死了吗?这么一下就了账了?
牺牲——她的牺牲与许许多多无辜者的牺牲——并没有让他变成铁石心肠,至少现在还没有,至少现在还不完全。他还有感觉,他还会哭。
牺牲,全部都是牺牲。每一次,这个城市惊疑不定,处在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候,都带着淌血的伤口重新站起来,姿态比以前更加强悍。每一次,牺牲者的灵魂融入了城市之中,成为精神遗产的一部分,也使这个城市更伟大、更丰富。
当他有了更深沉的体会,感觉到老天的开示,他就会放下沉甸甸的百科全书,东张西望,寻找更多的例子,支持他的想法。例子信手拈来,无虞匮乏,大大小小的悲剧,从这个城市草创之初,一直到九月十一日,绵延不绝。
这个城市的历史,就是暴力与死亡的历史。
他还记得他吞下整瓶药丸,躺在妻子身边等死的过程。他下定决心加入她的牺牲,但,很失望地发现,他竟然重回人间。他想,也许他在这里还有未竟的事业,这让他好过起来。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句话怎么讲了。
Dulce et decorum est ... pro urbe mori.
看吧,他果然想起来了。
接下来,他在皇后中村的两户连栋公寓放了一把火(无人伤亡,也没造成什么损失),侵入民宅,杀了三个人,或者说,奉献三件牺牲品。最近一个,是查尔斯街的玛丽琳·费雪。有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行动没有意义。个别的牺牲要怎么治愈这个城市的伤口?如果只在干涸见底的水库倒进一桶水的话。
打从他发现玛丽琳·费雪的尸体开始,原本轻松愉快的公寓打扫活计变质了,杰利·潘科再也无法重拾过去无忧无虑的心境。现在,每推开一道门,都让他忍不住一阵寒噤,料不定门后面有些什么。
他踏上东二十八街妓院楼梯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如意算盘。他朝指甲店里的韩国小姐挥挥手,打开这栋建筑的大门,按了三楼的门铃,没人应,再按一次,然后拿钥匙开门。在三楼房间前还有一个门铃,他按了又按,才掏出钥匙。门一开,他就知道他今天完了,日光浴绝无指望。
一推开门,味道扑鼻而来。在别的环境里,他可能辨识不出这股味道,但是,死亡的气味,深刻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一接触鼻端,马上就认了出来。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具尸体在客厅,脸孔无法辨认,两具在卧室,一个人挨在另外一个人的脚边。
他赶紧出门,在第三大道的街角找了台公用电话。这段路不难走,他的耳际不时响起路易丝的催促,要他像个男子汉,支持他奋战下去。他拨了九一一,报告他的姓名、犯罪现场的地址,还有他看到的情形。好的,他说,他会等到警察赶来。
莫瑞·温特斯说,“找他谈谈?问几个问题?不可能,绝对办不到。”
“先生,昨天晚上有三名女性被杀了,而且——”
“死了这么多人,我也很难过。如果我能让人不死,我一定把这种能力赐给女性两倍。大都会队输了,你知道吗?莫·凡恩被三振三次,最后还来个双杀打。你是不是要问我的客户,看完昨天的比赛,有什么感想?”
“他昨天在那里吗?”
“什么,看比赛?大都会队昨天不在纽约,在休斯敦。我的客户取保候审?护照什么的,都被扣押了,他要怎么去休斯敦?”
律师把警察都逗笑了。克雷顿,在经过严厉的警告之后,早把嘴锁得紧紧的,冷眼旁观,反而有些怡然自得的闲情逸致。他还不知道警方想把另外三条人命,也算在他头上。如果克雷顿发现这点,他就笑不出来了。
拍卖时间。
皇冠出版社的伊瑟·布林克夫出的底标,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合约上面,会出现他的名字。最坏、最坏,天都塌下来那么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其他四家竞标者一听到皇冠的大手笔,立刻耸耸肩,鸣金收兵,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可以收到一百一十万美元。
“请你随时把进度告诉我。”
“圣马丁刚刚出价一百三十万。”
“开价模式慢慢出来了。”
“普曼已经加到两百二十万了。”
“没开玩笑?”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吉欧弗雷这样一搞,我想葛萝丽雅要出局了。现在已经不是赛马、桥牌,注意到没有?现在已经是梭哈对决了。”
“接下来轮到谁了?”
“圣马丁出版社。不过,利脱布朗退出了。”
“竞标结束了?”
“喔?”她说,故作矜持冷漠,“我没告诉你啊?没错,竞标结束了。”
“赢家是圣马丁,两百四十万。”
“又错了。”她说,“赢家是皇冠,价钱是……等一等,我把它记到哪去了呢……”
“他们又加码了?”
“是啊,我想伊瑟·布林克夫已经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了。找到了,三点一五,呵呵呵……”
“三百……”
“三百,外加一十五万。”
他脱掉夹克,挂回衣橱,打开电脑,本来想收信,没多久,就改变心意,又把它关掉了。
他应该会留下这间公寓。他其实不知道三百万到底能干什么,也不知道扣掉罗姿的佣金、税(联邦税、州税跟地方税)之后,还会有多少。想来,净所得应该在一百到两百万之间。
他体会到另外一层的美丽新境界: 成功,无可取代。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写作还算顺畅,进度不坏,谢谢你。有的日子是钻石,有的日子是石头,就跟约翰·丹佛的歌词一样,有个人将其尽收掌中,直到有一天他乘的飞机失事,他才明白成功也有界限。这绝对不是一本书。这或许是一本出版商会出,读者会买的书,但成功没有那么简单。他们绝对不会花三百一十五万,去买他电脑里的东西。他们肯掏钱,是因为他的犯罪记录。他成功所有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大家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勒死了一个女人。
想明白了。再想啊,他妈的,彻底想明白。
他开始喝酒。
他打开专放袜子的抽屉,把名片直立插在两双深蓝色的袜子中间,关上抽屉。
搞定,现在他可以上床,做一个成功人士会做的美梦。他用不着调闹钟,决定睡到太阳晒到屁股,或是膀胱即将崩溃,再悠悠地自然醒来——
等一等。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惊鸿一瞥,有什么东西在抽屉旁边。可能是他的想象,一个怪兽在他想象与视觉的边缘翱翔。
他站起来,扭亮床灯,打开抽屉,是的,天啊,真在那里。它就在两双跟谋杀者心地一样黑的袜子中间。
他把它拿出来,仔细看了半天,一只土耳其玉兔,不知道是哪个闲得要命的印地安工匠雕刻出来的,正躺在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