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我刚才提到了‘建筑’;嗯,你看,你知道写小说也是种建造什么的吗?就像建座房子?”他很满意自己创造的这个比喻,甚至等不及接受我奖给他的、认真的点头赞许。“我是说一栋房子得有屋顶,但如果你先建屋顶就麻烦了,是不是?在你建屋顶前,你得砌好墙。在你砌墙前,你得打好地基——我的意思是从头至尾。在你打好地基前,你还得用推土机平整土地,在正确的地点挖合适的坑。对不对?”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可他还是忽视了我全神贯注的恭维目光。他用手背蹭了蹭鼻梁;然后又洋洋得意地转向我。
“那好,假设你为自己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那会怎样?当房子建好后,你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什么?”
我看得出他才不在乎我含糊不清的声音有没有答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问题是什么,他迫不及待要告诉我。
“窗户在哪儿?”他摊开双手,迫切地问。“就是这个问题。光线从哪儿照进来?因为你明白我说的光线从哪儿照进来是什么意思,对吗,鲍勃?我是说小说的观点;文中蕴含的真理;还有——”
“启示之类的,”我说,他用力地、快乐地弹了个响指,停止了对第三个名词的继续搜寻。
“是它。就是它,鲍勃。你说对了。”
就这么定了。我们又喝了杯姜汁汽水,敲定了,他用拇指翻拨着那堆思路卡片,想找一张做我的测试作业。他选的一次“经历”是伯尼·西维尔在出租车里挽救了一对神经质夫妇的婚姻,他只是在那对夫妇争吵时,通过后视镜打量他们,说了几句仔细斟酌过的话。至少,大意如此。实际上卡片上是这样写的:
(在帕克大道)有钱人和妻子在车里开始争吵,情绪十分沮丧,女士开始叫着要离婚。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我说了几句,不久我们都笑了。关于婚姻的小说等。
但伯尼对我很有信心,认为我有能力把它写出来。
在过道上,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橱里取出我的防雨风衣,帮我穿上,这会儿我可以不急不忙地看看那些一战时的照片——长长一列,都是用镜框框住的泛黄快照,里面的男人全都在笑,彼此胳膊挽着胳膊,中间一张是阅兵场上的孤独号手,远处是灰蒙蒙的兵营,一面旗帜高高飘扬,这可能是某本旧《美国军团杂志》的封面照,标题写的像是“职责”——优秀的军人,立正的身影挺拔笔直,连同他嘴上简单、嘹亮的长号一起,十足的男子气慨,如果金星母亲们[1]看到一定会热泪盈眶。
“我看你挺喜欢我那个小伙子,”伯尼怜爱地说。“我打赌你猜不出现在那个小伙子是谁了。”
威德·曼莱?亚历山大·科罗夫博士?莱昂内尔·特里林?可我想我真的知道,甚至在瞥见他得意的红脸之前就知道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伯尼自己。也许听上去有点傻,我得说当时我真的敬佩他,虽不多,却真诚。“哦,我简直不敢相信,伯尼。你看上去——你看起来神气极了。”
“总之,那时候瘦多了,”他说着,拍拍自己皮光肉滑的大肚子,送我到门口。我记得我低下头盯着他那张愚蠢而松弛的大脸,试着在那里寻找照片中号手的影子。
回家的路上,地铁摇摇晃晃,我直打嗝,姜汁汽水的味道泛上来,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作家写几千字挣二十五美元也不错了,有些作家混得比这差多了呢。二十五美元几乎是我在国内公司债券、偿债基金债券上耗去的四十个悲惨小时所挣的一半;如果伯尼喜欢这第一篇的话,如果我可以每周给他写一篇的话,就意味着收入将增加百分之五十。七十九美元一周!如果有那么一笔收入,再加上琼当秘书每周挣的四十六元,根本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巴黎(也许我们在那里碰不上格特鲁德·斯泰因[2]或埃兹拉·庞德[3]这样的人,也许我写不出《太阳照常升起》,但对我的海明威计划而言,最初的自我放逐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可能十分有意思——至少告诉别人这个可能十分有趣:我将成为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
不管如何,那个晚上我沿着西十二街一路跑回家,如果我没有大声笑着、叫着打断琼的说话,没有围着她扮小丑,那不过是我强迫自己靠着楼下的邮箱站了好一会,好让自己呼吸平稳,让自己变得文雅、幽默,我打算用这样的表情告诉她这件事情。
“好了,可你觉得是谁来付这笔钱呢?”她问道。“他不可能自己掏腰包的,那会是谁?一个出租车司机可付不起二十五块钱一周,不管持续多长时间,是不是?”
这事我可没想过——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提出这样致命的逻辑问题——但我那可笑的浪漫念头占了上风,让她别管这问题。“谁知道?见鬼,谁又会关心?也许是威德·曼莱出钱。也许是什么博士出钱。问题是,反正有人掏钱。”
“好了,”她说,“那么,好吧。你觉得写这样一个故事得花多少时间?”
“噢,见鬼,根本用不了多久。周末我只要花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把它打发掉。”
可我没能做到。整个周六下午和晚上,我写了一个又一个不成功的开头;我沉溺于那对吵嘴夫妇的对话上,从理论上说,我无法确定伯尼从后视镜中能看到多少,也怀疑在那种场合下,不管出租车司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那个男人竟没有叫他住嘴,吩咐他只管看路开车。
到星期天下午,我走来走去,折断铅笔,把它们扔进废纸篓,嘴里吼着见鬼去吧;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显然,我甚至没法做一个该死的白痴笨蛋出租车司机的该死的捉刀人。
“你努力过了头,”琼说。“噢,我知道会这样的。你太文绉绉,别人受不了,鲍勃。这太可笑了。你只要想想你读过或听过的那些让人伤感掉泪的东西。想想欧文·伯林[4]。”
我对她说,别管我,如果她还不做自己该死的事去,我马上就把她的欧文·伯林塞进她嘴里。
但那个晚上,正如欧文·伯林自己曾说的,某种奇妙之事发生了。我编完了那个假故事,我建完了它。首先,我推平了土地,挖了个坑,为自己打好了地基;接着,我搬来木材,砰,砰、砰——墙砌起来了,屋顶也搭好了,可爱的小烟囱也竖在顶上。噢,我也建了好多窗户——大大的、方正的窗户——光线可以照进来,没有一丝阴影,阳光下的伯尼·西维尔是最聪明、最温柔、最勇敢和最可爱的人,是那种老是说“伙计们”的人。
[1]
金星母亲:一战结束后,美国成立了一个金星母亲俱乐部,该组织为在战争中失去子女的母亲们提供帮助。
[2] 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1874-1946),生于匹次堡一个富裕的德国犹太人家庭,曾在加州、欧洲、莱德克利夫女校(与哈佛为邻)及巴尔的摩城约翰霍金斯大学读书。1902年定居巴黎。她在巴黎创立了一个有名的沙龙,并不断写作。所著有《地理与戏剧》(Geography
and Plays, 1922);小说《露西高兴做礼拜》(Lucy Church Amiably,
1930);《三幕剧中四圣人》(Four Saints in Three Acts,
1934),为汤姆森乐谱所写的歌剧脚本,《毕加索》(Picasso, 1938);《法国巴黎》(Paris France,
1940);和《我见过的战争》(Wars I Have Seen, 1945)。
[3]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
,美国诗人,他的诗作对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对T.S.艾略特、詹姆斯·乔依斯和海明威等作家影响重大。
[4] 欧文·伯林:Irving Berlin (1888-1989), 美国词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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