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马奇《坏种》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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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马克夫人飞快后退,困窘异常,她说,“噢,别这样!噢,别——别这样!”
莫妮卡拉开车门,怒火已消失殆尽,为刚才的爆发觉得有些羞愧,她悲伤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吧!可是,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莱洛伊把手帕揉成一团,扔在大街上。他傲然挺立,觉得力量感又回来了,他知道自己能处理好这样的局面,或是自己惹出的其他事情……漂亮的潘马克夫人,没脑子的金发女人,根本不清楚这都是为了什么。她太愚钝了,以至于在面对面的时候,都体会不到他的轻蔑态度。她是那种耳根软、容易被瞒骗的人,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她是那种要被好心肠吞噬干净的人。你尽可以在她身上耍肮脏的把戏,她却不会还击,或是咬牙切齿咒你下地狱,而是生出罪恶感来,认为她才是那个犯了错误的人。他往草坪上吐了口唾沫,傲慢和自信又充满了身体。
至于那位布瑞德洛夫老太婆,满口胡言的臭婊子,那就是另外一类人了。她也会觉得不舒服,但原因迥然不同。她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通晓天底下所有的道理;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加狡猾。没错,她会有负罪感——但不是因为谦恭,而是因为自恋。她不指望别人能符合她的标准;不指望普通人和她一样高雅、优秀、聪明。没错,她会觉得难过,等她觉得事情过去了,为了安慰良心,她会叫女仆拿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他。他对布瑞德洛夫太太做了那种事情,竟然还能拿到钱,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了!
他重新拾起水喉。这一次,胜利终究将属于他,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和这些傻蛋打交道总这样。等着瞧吧,没别的了。等着……就在此刻,罗妲说话了,“你是存心故意的。我知道你的做事方法。你知道自己会永远这样干的。”
孩子脸上没有怨恨的表情;甚至连不悦也没有;她只是在直截了当评判他的个性,这让他惊得呆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女孩已经看透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或许能够把他人引入歧途,逃脱别人的惩罚,都不可能骗过这位女孩。在她冰冷和知晓的目光逼视下,莱洛伊疑虑重重地别开身子,他的武器在她面前失去了效用;汽车驶离路边,转弯远去,布瑞德洛夫太太伸手示意转弯,晨间的阳光在珠宝上闪了一闪,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辱骂的对象不是布瑞德洛夫太太,而是那个小女孩,“臭婊子!肮脏的小母狗!我没有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睛。她能捅你一刀,然后冷眼旁观,看你鲜血四溅。”
罗妲的声音很轻柔,“莱洛伊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说找不到公园门的钥匙了,不肯让孩子进去玩耍。他喜欢让别人等待,求他帮忙开门。莱洛伊是个很坏的人,我认为。”
布瑞德洛夫太太通常的好心情已经全都回来了,她说,“我喜欢死了小罗妲的鼻音。”她满怀爱怜地碰碰小女孩的耳垂。“这鼻音可真好听。好听得让人总想听见,我亲爱的。有空能教教我吗?”
克丽丝汀轻笑两声,她摸摸女儿的手,说,“我的中西部鼻音难听得吓人,肯尼斯又是新英格兰人,可怜的孩子实在也没别的选择。”
莱洛伊从龙头上拧下水喉,准备把它放回地下室,他正在想:谁也不能凌驾于罗妲头上,我敢打这个包票。谁也不能凌驾于我的头上。我想,罗妲和我是同类人。
然而,就这点而言,莱洛伊错了,到时候我们就将看到,因为罗妲敢于付诸行动的事情,他却只能在脑中幻想。
第二章
去年八月,潘马克夫人将女儿送进了弗恩学校;负责招生的是泊姬丝·弗恩,她不无刻薄地说,“想必您肯定不会有错误的印象,认为我们的学校也施行什么‘进步教育法’。我们要学生通晓文明生活的雅致快乐,甚至是上流社会的部分举止;实际技能的方面,我们也帮学生打下坚实基础。我们教孩子准确拼写,流畅朗读——如果可能的话——还需加入感情。我们讲习算术的方法亦循规蹈矩,用的是书本和黑板,而非花园里的沙堆,也不拿贝壳和花瓣点数。”
“是的,我知道,”克丽丝汀说。“我先生同我,我们和繁花公寓的邻居聊过,布瑞德洛夫太太,这所学校是她介绍的,我们认为您的学校对罗妲这般气质的孩童十分理想。”克劳迪娅·弗恩恰好进门,走向屋内的文件柜,潘马克夫人有点儿拿不准地问道,“布瑞德洛夫太太,您当然是认识的了?”
两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惊讶于竟然存在这种问题。“莫妮卡·布瑞德洛夫?”泊姬丝·弗恩惊愕道。“怎么?城里谁不认识莫妮卡?她是最活跃的居民之一。几个冬天前作为当年最有价值居民拿过公民协会的奖章。”
奥塔薇雅·弗恩走进房间,坐在她那张桌子背后。她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好意思,潘马克这个名字我不熟悉。很不寻常,见过的话肯定忘不了。您才住下没多久吧?”
“没多久,刚刚安顿好。一周多前才从巴尔的摩搬来,我家先生给加蓝德汽船公司做事。还没来得及认识更多人。”弗恩小姐叹了口气,仿佛就要着手一件讨厌的事情,而克丽丝汀呢,预测到了她的思绪将驶向何方,用劝慰的语气说道,“我先生是新英格兰人。听说这个姓在那儿算是挺响亮的。”
“我们不是一所便宜的学校,”泊姬丝·弗恩说。“正相反,费用颇为高昂,这和我们拣选学生的标准相一致。我们拒绝的要比收下的多得多。”
奥塔薇雅小姐说,“这既不是妄自尊大,亦非趋炎附势。我们很同情有问题的孩童,学校运作更是建立在无偏见的基础上;然而,我们并不认为,肆意降低先辈制订的关于优秀的标准,是符合儿童最大利益的行为;罗斯福任内,相反的论调在某些地区甚嚣尘上;我们也不认为,对一个人祖上的成就视而不见,或是轻视他们在声望、名誉和世俗财产诸方面的积累,乃是什么睿智的态度。”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换言之,我们提倡民主的理念,而另一方面,我们相信,要想实现这个理念,贯彻它的群体的所有成员均应来自同样的社会阶层,最好是较高的阶层。”
潘马克夫人细细咀嚼这番不平凡的宣言,然后说,“我认为,您们将发觉我的家庭背景足可满足标准。”她用更加谨慎的语气说了下去,她本人出生于中西部,儿童时代就已周游全国;她在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取得学位,珍珠港事件前一年夏天毕业。她的成绩单算不得出众;门门课程都挺好,但也就如此了。她犹豫片刻,低头看着双手,“我的父亲,我深切怀念的父亲,在二战中死于飞机坠毁。他的名字是理查德·布拉沃,当时著名的专栏作家和通讯记者。”
“天哪,天哪!”奥塔薇雅说。“我非常熟悉他的作品。他有想象力,行文风格更是优美。”她转向两位妹妹,她们点头表示同意,奥塔薇雅接着说道,“他这人思想有深度,目光如炬。他的去世乃是巨大的损失。”
“学校图书室有一册他的文集,”泊姬丝小姐说;奥塔薇雅小姐举起手,似乎表示这件事情已经无需再谈,潘马克夫人不用继续证明她女儿是否够格入校。“您大概知道,我们的招生名额有限;下个学期的学生业已招满;然而,我和我的两位妹妹乐意为理查德·布拉沃的外孙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起身,躬了躬腰,离开房间。
克劳迪娅,三姐妹中最年轻的那位,终于在文件柜中找到了她要拿的东西。“莫妮卡·布瑞德洛夫是您的邻居?……某年嘉年华舞会上——我初入社交圈那年——她踏住我的裙裾,把它拽了下来。我困窘极了!立刻跑回家,不敢再露面!”
“莫妮卡是城里第一位烫头发的,”泊姬丝小姐说。“也是第一位——至少是第一位受尊重的——公开吸烟的女士。”
“看见她的时候,”克劳迪娅小姐说,“告诉她,我认为她存心踏了我的裙裾,因为格拉斯上校那晚上和我跳了三支舞,但一圈也没有和她跳。”
克丽丝汀点点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可是,她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野餐会这天早晨,她离学校越来越近,望见克劳迪娅小姐拖了一个装满纸张的麻布口袋穿过草坪,直到这时候,她才又想起来。回忆着,她露出笑容,布瑞德洛夫太太停好车,罗妲加入了无花果树旁的一小群孩童,她才把克劳迪娅小姐的话说给莫妮卡听。布瑞德洛夫太太哈哈大笑,说她记得十分清楚。
事情发生于珀加索斯协会的年度化装舞会上,她做了什么?不过是拿脚趾压住了可怜的克劳迪娅所穿破衣烂衫的裙裾,只施加了最细微的一丁点儿力量,正在格格傻笑的克劳迪娅恰好走向格拉斯上校的怀抱,裙裾自己脱落,给扯了开去,简直是马克斯兄弟老电影里的场景。问题出在弗恩家女孩儿委实太过贫困——至少当时如此,她们身上的袍服是拼凑出来的东西,是那种人人需要了都可拿去用的“百搭服”。因了这个,衣服总在改来改去,袍子上有各种各样的花式、各种各样的色调对比,希望能给人以新鲜的感觉;既然这衣服拿来只是凑合着供今天使用,它缝得就没有像别人的服饰那么牢靠,实际上,各个部分只是匆匆忙忙捆扎起来,用别针扣牢,到了第二天只需拆开就可挪做他用。
布瑞德洛夫太太笑得颇为欢畅,用手给自己扇风降温,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她告诉克丽丝汀,克劳迪娅对动机的揣测就不那么准确了。没错,她是存心的,但却不是因为克劳迪娅和格拉斯上校跳了三支舞,就她所记得的,格拉斯上校是个华而不实的家伙,令人心生倦意,他最喜欢钓鱼,以及,一视同仁地要周围人遵守纪律,以此重温曾经有过的权柄;戏弄克劳迪娅,是因为对方竟敢色诱她的弟弟艾默瑞,她暗自决定,无论韦奇斯家族再怎么样,都决不能和那个邋遢的、母牛一般的克劳迪娅·弗恩有半点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