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选“小说史上十大恶人”的话,《坏种》绝对榜上有名。
不过,电影可没拍出原著的精髓······
如果你想知道八岁的小孩能有多坏多冷血,
那就读一读威廉·马奇的这部小说吧。
--斯蒂芬·金

坏种
作者:[美] 威廉·马奇
译者:姚向辉
ISBN: 978-7-5327-4903-4/I.2744
定价:20.00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装帧:平装
出版日期:2009-10
第一章
那年夏季晚些时候,潘马克夫人陷在深深的绝望中,她自知已无路可逃,无论周遭环境如何改变,都寻不到解决事端的方法,此刻回想过去,六月七日,弗恩文法学校的野餐日,似乎就是她最后的快活日子了,从那往后,她再没尝过平安喜乐的滋味。
野餐是一项传统的年度活动,在本尼迪克特——弗恩家位于鹈鹕湾的避暑地——海滩上的橡树林间举行。白璧无瑕的弗恩姐妹,她们出生在这里,每逢倦怠、平静的夏季便避居于此。即便现实逼迫她们改造城里的房子,变成一所照看亲朋好友子女的学校,她们也不愿意卖掉这片老地方,而是虔诚地将之保留至今,藉此表达内心的依恋。野餐总是定在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因为三姐妹中最年长的奥塔薇雅相信,六月的第一个周六永远该是阳光普照,尽管这天也常常下雨,而野餐只好移入室内进行。
“我还是小姑娘、和你们现在一般年轻的时候,”每年夏天她都对学生说,“我们家总是筹划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在本尼迪克特开野餐会。亲戚和朋友都要来——有些人好几个月才见上一面。野餐真像是一场团圆,处处是欢笑和惊喜,耳边尽是兴奋但又温文尔雅的说话声。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天快活极了、美极了。那时候哪里有什么争吵?受过教养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口角,女士们和先生们绝不会恶语相向。回忆起那些日子,我的两个妹妹和我永远满怀着眷恋和深切的向往。”
每到这个时刻,三姐妹里年龄居中的泊姬丝·弗恩——最讲求实际的那一位,其管理着学校一应事务——就会接口道,“那时候要办事也真容易,我们有一屋子的仆役,每一位都手脚麻利,乐于助人。野餐前的几天,母亲和三两仆人驱车去本尼迪克特,有时候甚至六月一日就来了,虽说社交季在一号正式开场,但定居海边的人却认为不到野餐会那天,社交季就不会真正开始。”
“本尼迪克特美得难以想象,”克劳迪娅·弗恩小姐说。“向海湾的那一面,小失河沿我们家地产的边界流淌,最后汇入海湾。”克劳迪娅小姐在学校里教习艺术,她不由自主地添上一句,“那处的景色让人想起波布瓦笔下迷人的河流画面。”接着,她觉得某些学生或许还不知道波布瓦是什么人,又解释道:“为年轻一些的孩子多说几句,波布瓦是当代法国的一位朴素主义画家。喔,他淳朴得多么叫人欢喜!构图是那样赏心悦目,特别是对于绿色的处理!诸位以后会逐渐了解波布瓦的。”
参加野餐的人,他们这充满欢愉的长长一日,起点是弗恩家在城里的宅子,也就是学校;每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带了孩子在八点前等在学校的草坪上,包租来的公共汽车预定八点钟准时出发。克丽丝汀·潘马克夫人不喜欢迟到,更不喜欢让别人等她,因此,她把闹钟定在六点,觉得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完成晨间的种种差使,特别容易忽视的那些琐事也不至于到最后一分钟才回想起来,赶得手忙脚乱。
她把时间印在脑海里,坠入梦乡前一遍遍告诉自己,“就算闹钟出了故障,你到六点整也醒得过来”;闹钟按时响起,于是乎,她打着小小的哈欠,在床上坐了起来。只一眼她就发现,今天风和日丽——正是奥塔薇雅小姐日前所断言的那种天气。她拢起偏亚麻色的金发,立刻进了盥洗室,端详良久镜中的自己,牙刷没精打采地捏在手里,仿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用牙刷做什么。她的两只灰眼睛分得很开,总是波澜不惊;晒黑了的皮肤紧凑结实。她扯起嘴角,露出当天第一个犹疑、试探性的微笑;如此站在镜子前,她茫然聆听窗外的动静:远处有汽车正启动;静谧街道两侧,槲树上麻雀鸟语啾唧;孩童忽然扬声叫嚷,旋即又噤了声息。她很快醒觉过来,惯常的活力重归故里,她洗浴更衣,去厨房准备早餐。
接着,她去女儿的房间唤醒她。房间空无一人,整洁得让人觉得很久没人住过了。床铺收拾好了,一丝不苟,梳妆台清洁整齐,每样物品都在应有的位置上,摆出应有的角度。窗口的桌子上是一幅女儿顶喜欢的拼图,完成了一半。潘马克夫人微笑着走进了孩子的盥洗室。盥洗室同卧室一般井井有条,浴巾平展开晾干,不带一根折痕;看见这些,克丽丝汀禁不住轻声笑了,她想:我真配不上这么能干的女儿。八岁的时候,我似乎还什么都不会呢。她转身踏上明暗交错、雅致的旧式镶木地板,进了宽敞、精心装饰的走廊。一边走,她一边欢欢喜喜地叫道,“罗妲!罗妲!……亲爱的,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快就起了床,还穿好了衣服?”
孩子用来答话的声音慢悠悠的、小心翼翼,仿佛说的每个字都包含了危险,都有商榷的余地。“在这儿呢,”她说。“这儿,客厅。”
每逢提及她的女儿,大家最喜欢的形容词是“不寻常”、“端庄”和“老派”;此刻,潘马克夫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她很同意众人的看法,心中思忖,这孩子身上安详、整洁、冷静的自足感,都是打哪儿遗传来的呢?“没我帮手,你也能梳头,扎辫子呀?”
孩子半转过身,让母亲检查她的发型,女孩生了一头笔直、纤细、黑棕色的长发,精致地梳成两根细辫子,长辫挽上来,绑出两个小小的吊人扣,最后用缎带扎了两个蝴蝶结固定。潘马克夫人摸了摸蝴蝶结,它们系得既紧又牢固,她俯首用嘴唇拂过女孩棕色的刘海,“早餐马上就准备好。今天早饭一定要吃饱,野餐会若是有什么最不确定,那就是上餐食的时间了。”
罗妲在桌边坐下,她的面孔总是这个神色,郑重其事而又天真无邪;她想到什么隐秘的念头,微微笑了起来,左边面颊瞬时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低垂下颌,又抬起来,若有所思;她第二次绽放笑容,那奇特、犹豫的笑容十分柔弱,却分开她的嘴唇,让门牙间天生的小缝隙见了阳光。
“我爱死了罗妲的小小牙缝,”就在前一天,楼上的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太太如是说。“知道吗?罗妲这孩子多么有旧风姿呀,刘海,辫子,还有单个的酒窝。她让我想起我祖母年轻时孩子们的模样。我还记得祖母家里的一幅彩色招贴画;是个小女孩在溜冰——噢,那女孩儿多么干净,多么自持自制,她发如垂瀑,穿条纹长袜和带花边的靴子,戴的毛皮托克帽和小小的皮手笼恰好配成一对。她边溜冰边微笑,齿间也有一道可爱的小缝隙。我越是回想那幅画,上头的女孩就越是像罗妲。”
她陡然停了说话,心中琢磨,不知她对潘马克家女孩的喜爱,是否全由多年前祖母的溜冰招贴画引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布瑞德洛夫太太拒绝承认,天底下存在缺乏意义的念头;她认定,自己说的每句话,无论多么随意,都不孤立存在,都是某种逻辑整体的一部分,若是有人能够找到线索,或是得以窥见上天的设计,就可以充分理解个中模式。她终于做出结论:对女孩的态度,发祥于她对彩色招贴画的赞赏。这件事毫无疑问!……绝对的!……可是,她又想到了和自己同住的弟弟艾默瑞,艾默瑞喜欢罗妲的程度与她不相上下。然而,艾默瑞的爱意肯定不是那幅招贴画带出的结果,因为他比自己小九岁,连假设艾默瑞见过那幅画的理由也不存在。艾默瑞出生前两年,她的祖母便过世了,私人物品稀落散佚……所以,她的结论或许不大靠得住——换言之,没有论据支持她的假设——她静待片刻,皱起眉头,心神不定,难道说,她凭联想方法建起的智慧体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有效?
陪潘马克夫人及其女儿参加完结业典礼,从弗恩学校回家的路上,她说了那些话,想了那些念头。典礼上,老一套的朗诵,老一套的口误,老一套的涕泗交流;父母仍旧摸出手帕,擦拭泪水;拥抱和安慰的话语已经成了习俗。泊姬丝·弗恩(年龄居中的那一位)有关荣誉和公平之必要性的演讲也一如预想;弗恩小姐亲自演奏竖琴,她曾在罗马修习这门乐器。
开场白一一念罢,孩童齐声合唱校歌之后,轮到各种优秀奖项的发放。最后颁发的金质奖章,学生心目中最重要的奖项,是为本学年书法进步最大的孩子准备的。(“书法水平,乃是受过教育的女士先生最显而易见的特征,”奥塔薇雅·弗恩小姐常这么说。“其他测验均无法判定结果的时候,笔迹的清晰、典雅和优美,它们能告诉你一个人的真实品质和家庭背景。”)
罗妲从一开始就想要那枚奖章,也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能够胜利。她怀着满腔热情练习,舌尖探出了齿间,钢笔紧握在小手当中;可事与愿违,奖章没有归她所有,而是颁给了一位瘦巴巴的小个子羞怯男孩,男孩名叫克劳德·戴格尔,是罗妲的同班同学,和她年龄也相同。
典礼过后,学生和家长在弗恩学校逗留不去,逡巡于草坪上的槲树之间,克劳迪娅小姐过来,手扶在罗妲的肩头上,开口说道,“没能获得奖章,你一定感觉糟透了,我明白,你这般年龄的人,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么重要。今年的竞争非常激烈。”她抬起头,对布瑞德洛夫太太继续说道,“罗妲可真努力:她费了最大的精力,只为了让书法更加漂亮。我们都晓得她多么想要这块奖牌,而我,我个人,也诚心诚意相信,她将获得最后胜利。然而,我们邀请的裁判——他们不偏不倚,连所看作品属于哪个孩子都不知道——裁判觉得戴格尔家的孩子,虽说笔迹远不如罗妲那般整洁,但确实是今年进步最大的。说到底,这枚奖章终究是为了进步预备的。”
记起前一天的事情,想到孩子当时是那么失望,就不奇怪她此刻会安静成这般模样了,克丽丝汀开开心心地说,“你今天一定会玩得兴高采烈!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也许都有了自己的小女儿,帮她准备参加学校野餐会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回想起今天,想起今天有多么快活。”
罗妲抿了一口橙汁,在脑子里复述一遍母亲的话;接着,她开了口,但话音中不带感情,仿佛在重复无关紧要的词句,她说,“我看不出克劳德·戴格尔凭什么拿了金牌。金牌是我的。谁都知道,金牌是我的。”
克丽丝汀用手指碰碰女孩的面颊。“人生总有各种不如意,”她说;“遇到了,我们只有接受。如果我是你,就把整桩事情全忘掉。”她把孩子的脑袋拉向自己,罗妲勉强接受她的拥抱,带的是那种不合群的耐性,仿佛永远无法真正驯服的宠物;片刻之后,她不耐烦地抽出身子,抚平刘海。转念一想,这样的行为或许失于轻率,不够明智,于是又挤出那种活泼的笑容安慰母亲,朝杯子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尖。
克丽丝汀轻声笑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你。对不起。”
“是我的,”罗妲拒绝改换话题。“金牌是我的。”她浅棕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透着不屈的神情。“是我的,”她说。“金牌是我的。”
克丽丝汀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跪坐在窗座上,勾起沉重的旧式百叶窗,柔润的晨间阳光登时铺满房间。快七点了,街道正飞快醒来。米德尔顿老先生站在前门廊上,一边打哈欠,一边抓挠肚皮,继而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拾起早报;特鲁拜和昆克尔两家的厨子,从相反的方向走近对方,点点头,举手致意,几乎同时拐弯,消失在各自主人的家宅背后;半大的女孩,两条腿毫无形体可言,细瘦得仿佛儿童简笔画中角色的线条,她紧了紧领巾,跑向学校的巴士,动作既笨拙,又慢吞吞的,女孩的踝骨略略内倾,像是初学乍练的溜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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