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根魂[王连翠]
(2025-12-22 18:43:15)|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一
关于那座山崮的记忆,并非连绵的轮廓,而是一份嗅觉的印记。几种草木的气息,从石缝与时光里长出,在我心底拓印下脉络,继而荡漾出人世间悠长的回响。
第一次进山,那丛丛于嶙峋石缝间顽强生长的荆芥,尤以其虬劲的根,让我为之震撼。
仲夏时节,暑气蒸腾。山路两旁,山坡之上,乃至峰顶,少见其他杂草,唯有一丛丛荆芥在灼灼烈日与峭壁石缝中悠然挺立。每株顶端,都擎着玲珑花朵,花冠洁白,点缀紫斑,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同行文友纷纷驻足,或弯腰或蹲身,好奇端详:“这些荆芥都是野生的?天这般早,不下雨可会枯死?”一位本地文友笃定应答:“都是自然生长的,无人播种栽培,更无施肥浇灌。”此言一出,这默然生长的荆芥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
正午骄阳似火,山石滚烫,荆芥的叶片微微低垂着。我忧心忡忡:“如此酷热它们真能挺住?”那位本地文友语气坚定,甚至带着自豪:“绝无问题!荆芥天生耐旱,何曾见其旱死?若非如此,又怎能年年岁岁,漫山遍野,生得这般粗壮繁茂?即便是在严冬大雪天,待春风一唤,新芽便蜂拥而出!”
有一种期望,促使我深深地蹲下身凝神仔细观察荆芥的根基。只见其根部大多遒劲粗壮,根系如网般发达,无数小根须,执着地探入坚硬的石缝深处,竭力向远方延伸。有些根因雨水冲刷暴露在外,末梢仍不屈地探寻生机;更多的根则深扎岩隙,汲取石缝中点滴的养分与湿气。还有一些根,被顽石阻挡而弯曲盘绕,宛如虬龙,在贫瘠与困厄中,展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这不正是生命在绝境中顽强拼搏、奋力进取的本能写照吗?这片看似荒凉的山野,给予我们的已不仅是视觉慰藉,更是直抵心灵的生命启迪。
下山途中,偶遇一位独居老人,她面庞刻满风霜,却透着磐石般的坚韧。耄耋之年,仍躬耕着一方小小菜园,老人絮叨着庄稼的长势,眼中唯有对土地与收成的殷殷期盼。她的笑容,如同身旁盛开的荆芥花般灿烂,深植于岁月的风霜之中。我们与她攀谈许久,谈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满山的杏和蜜桃……走出很远,仍能望见老人伫立在院前,她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宛如一株历经百年沧桑的老荆芥,与沉默的山峦浑然一体。
夕阳浸染群山,驻足回望这厚重无言的山野,荆芥的清香随风弥散,裹挟着大山的深沉吐纳,蒸腾着生命最原始、最磅礴的坚韧。荆芥如此,世代生息于此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命运给予我们的,有时并非沃土,而是嶙峋的岩层;并非甘霖,而是灼人的烈阳。然而,正是这般砥砺与磨砺,方能淬炼出生命最坚韧、最沉着的底色。
二
时隔两月,初秋微凉,再次与这座大山相拥,竟如故人重逢。放眼望去,山色犹带青黛,风里裹着荆芥的香,那些熟悉的面孔,仿佛斑驳的秋阳,暖融融地落在我心上。车才停稳,我们便急不可待地扑进大山的怀抱。先与满山荆芥打了个招呼——自从上回离别,我总惦记着它们,眼前常浮起旱季时它们蔫垂着叶片的模样。而今,它们在秋风里舒展着苍劲的枝桠,叶片沙沙作响,那从容的姿态,仿佛已将夏天的苦楚化作了一段可轻描淡写的故事。正如文友所言:“它们总能扛过去。”是啊,它们与这山里人一样,根扎石缝,叶朝太阳,骨子里浸着坚韧。我忽然明白:这山中人、山中草、山中每一寸土,都藏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不是锋芒毕露的强,而是如荆芥般,哪怕蔫过、枯过,风一来,又能摇叶而笑的韧。
目光从漫山遍野的荆芥身上移开,不经意间扫过路旁的乱石堆,有一片青紫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不像荆芥那般虬劲,而是静静地簇拥在石缝间,其茎秆直立,叶如掌裂,自叶腋轮生而上的小花,宛若一座座微缩的花塔,素净清丽。大家相顾茫然,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本地文友。我瞧着那轮生的花塔,心中一动,一种模糊的记忆与这具体的形态渐渐重合,不禁脱口道:“这是益母草吗?”本地文友恍然,连连点头:“对,咱们这儿也叫它‘女人草’。”恰有山民荷锄而过,见我们驻足,便笑道:“是啊,是‘女人草’。山里妇女采回晒干,逢头疼腹胀,煮水即愈。是山中之宝,那上面多得很。”顺手遥指远处山坡。
据记载,益母草早入《本草纲目·茺蔚》,李时珍言其味辛,性微寒,无毒,可明目、益精、除水气,久服轻身……山民深谙草性,世代口传之智,竟与医典相合。益母草不择地势,石隙、崖畔皆可扎根。幼时常见母亲煮水饮用,至今才初识其鲜活姿态。母亲生养我们姊妹五人,记忆中,她总是亲自扛锄去野地采益母草,晒干捆束,挂于屋角土墙。于是屋内常年漾着阳光与药草交织的气息,安神而踏实。她不时取一把煮水,常说:“这是老天专为女人生的草,不金贵,却顶用。”后来我成为母亲,也时常买回益母草冲剂。药汁入喉,先苦后暖,热流自腹中涌起,缓缓蔓延四肢。每望杯中褐色汤水,总会想起母亲当年饮下的一碗碗自制浓茶。岁月深长,我忽然懂得:益母草之“益母”,不仅在调理身体,更在于那些清贫坚忍的岁月里,给予母亲们的希望和慰藉。
途中,见一老人俯身采草。她手指粗糙如树皮,却轻巧避开幼株,只采成年茎叶。她告诉我们,采药须怀敬意,不可取尽,需留予后人,亦待来年再生。言罢,俯身为几株幼苗除去杂草,盼它们多得阳光雨露。待我们离开时,她几度热情地让我们去她家捎一些益母草回城里。两次进山,山民们的淳朴善良深深地感染着我们。益母草之益,不仅在疗人身,更在疗人心。它生于寻常而不自轻,味虽苦却能暖人心魂。每见它在风中摇曳,便想起世间万千母亲——平凡中见坚韧,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
暮色四合时下山,回望群山苍茫。那一片紫花在夕阳中模糊如烟霞,恍若无数母亲年轻的背影,于山风里微微摇晃。
三
倘若说益母草是大地献给母亲的礼物,那么艾草,便是山野对每一个家庭的慷慨赠予。中秋时节,山川未老,草木犹存深翠。又一次徐步入幽谷。行至半途,忽有异香袭人——那香气似曾相识,却又难以名状,清中藏甘,寂处生暖,丝丝缕缕,萦绕不去,叫人莫名悸动。一友蓦然驻足,仰首问:“是何香气,这般熟悉?”
众皆凝神。风静片刻,那香再度拂来,一同伴恍然识得,脱口道:“是艾草香!”恰逢一老农荷锄而过,笑纹如垄沟:“是艾蒿呐,好东西。摘些回去,晒干了,用处可多着哩。”
我们循着他锄柄所指方向望去,但见山石嶙峋间,一片片灰绿在风中摇曳,其上笼着淡淡紫烟,如梦似幻。近观之,艾草多生于石缝,根虽浅而姿挺立。其叶最是可观:羽状深裂,叶面深绿如夜星点点,叶背则密被白绒,泛着银辉,风过时正反两面翻飞,自成韵律。茎秆呈钝四棱,韧而不折,颇有历经风霜之沉稳。轻揉叶片,那清怡之香便逸散出来,清苦中蕴藉药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方才那缥缈紫烟,原是艾花。花极细小,淡紫,头状花序椭圆,无梗或近无梗,数朵至十数朵排成密穗,再组成尖塔形圆锥花序。虽不娇艳,却自有庄严气象,不卑不亢,静立山野。其坚韧之美,恰似山中老者,历风霜而精神矍铄,默生于沟边路旁,无所索求,却时时准备奉献。往日只见奶奶悬于梁下的干艾,今日方睹其生于山野的真实模样。众人赏其形,嗅其香,对其用处皆如数家珍,可见此草在民间所受之爱戴,早已融入生活的肌理。
采艾之风,古已有之,《诗经》云:“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本草纲目》详载其药性:全草可入药,有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等效。关于艾的记忆,于我而言,是具体而温暖的,它总和奶奶的身影联系在一起。幼时,父亲因常年劳碌落下腿疾,奶奶的艾灸便是他的良药。那时父亲为谋生计,终日奔波劳碌,遂落腿疾。每次发病,奶奶便以晒艾灸之。烟雾缭绕中,父亲眉间紧蹙,咬紧牙关,额沁细汗,时有几声压抑的闷哼。那艾香,便在这细微的痛楚中,如温柔守护,缓缓渗入筋骨。记忆里,父亲灸得几日便又能下地劳作,而家中艾香总要萦绕数日不散。因父亲腿疾常发,家中艾草从未断绝。端午前后,奶奶总上山割艾,反复晾晒,捆扎悬梁,防潮防霉。邻里常来求艾,奶奶总是慷慨相赠,并以经验相授:或熬水洗头治头痛,或泡脚疗腿疾,或敷腰治腰痛……在童年记忆里,艾草几近万能。今时回望,艾草之于贫苦人家,实是上天悲悯的馈赠。
后来离开家乡,才发现艾草的身影并非只萦绕在我家的梁上。新生儿洗三,以艾水擦身;新人成婚,婚床撒干艾叶;端午时节,家家门楣悬艾束。艾可泡茶,初饮微苦,回甘清冽;可做青团,一口咬下,便是春天的味道。它早已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的肌理之中。艾草虽是田头巷尾最寻常之草,名亦沾土气,却蕴藏着如许奥妙与深情。自出生至婚嫁,由日常到节庆,人皆视之如宝。我不禁思忖:做人亦当如艾,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辞别山民,循小路而下。回望处,艾草在夕阳中泛着银光,姿态依然挺拔。想这艾草,生于山野,不羡园林;味带清苦,不媚香甜;用兼广普,不择贫富。自在生长,自有用处,不因无人赏识而委顿,不因环境恶劣而凋零。世间万物,理固如此。最有用者,往往不在显眼之处,而在寻常角落;最高贵者,未必是娇养名花,反倒是野地自在生长的草木。它们默然度日,却维系着无数人的生活健康,承载着千百年来的文化记忆与人间温情。
天已向晚,山风渐起,艾香愈浓。握紧手中那一束灰绿,一步步走下山去。指尖传来的,是山石的坚韧,是阳光的温度,更是一份关于守护与繁衍的、沉甸甸的秋日承诺。与文友相视一笑,心中了然:手中所握,何止是一味草药?它更是山野的慷慨馈赠,是大地深处蕴藏的、绵长而慈悲的爱意。它从《诗经》的时代走来,经过奶奶的手,如今,正静静躺在我的掌心。这是一份跨越千年的、沉甸甸的牵挂。
伫立山腰,极目远眺,但见荆芥挺立岩间,益母草摇曳石缝,艾草遍布山坡。三草虽异,其魂相通:荆芥以虬根破岩,昭示生命在绝境中的顽强;益母草以清苦良善,守护世间最柔软的坚强;艾草以广普之用,维系人间最朴素的健康。
数次进山,恍然明白,这山野馈赠予我的,并非只是几味草木。那荆芥的虬根,早已在我心土之下坚韧盘绕;那益母草的清苦,亦如血脉里的记忆,时时予我以温热的慰藉;而那艾草不散的芬芳,更似一缕穿越千年的精魂,在我每一次呼吸间,低语着守护的承诺。于是,我携着这满身的草木印记转身,走入人间的万家灯火——那无言的坚韧、慈悲与守护,已在我平凡的世界里,落地生根。
------2025年12月22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512/22/content_319593.html
后一篇:鹀鸣[包光潜]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