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心中有莲[孙惠莉]
(2025-12-11 18:29:32)|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莲蓬，是去年从湖边采来的。
褐色的莲房饱满如星斗，枯干的莲茎斜斜地倚着瓶壁，倒比盛开时多了几分沉静的风骨。阳光透过莲房的孔洞，在素色桌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把整个夏天的光影都收进了这方寸之间。那天，我与友人漫步湖边，远远望见一片碧绿如云的莲叶铺展在水面上，随风轻轻起伏，宛如大地呼吸的脉动。蜻蜓停在冒尖的花苞上，翅膀透明得能看见纹路。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搅碎满池的倒影，连带着天上的云影也晃了晃。
我们赤足站在湖边的青石板上，石面被烈日晒得温热，脚心贴着那暖意，竟有一种踏实的舒适感。朋友弯腰拾起一枝硕大的莲蓬递给我，指尖还沾着湖水的清冽。莲子剥开来，嫩得能掐出水，带着清冽的甜，那甜味顺着舌尖漫下去，连闷热的空气都变得清爽了。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枯莲，轻轻拂去尘土，说晒干了泡茶，能清心火。
划着小船驶向莲湖的中央，水在石拱桥下慢慢流过。桥上的行人看着我们，阳光很公平地把每一束光线都投进柔和的瞳孔中。小船划过的地方，荡开一圈圈涟漪，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水面，飞入远处摇曳的芦苇丛中。
夕阳西下，他立于船头，身影被拉得修长，映在粼粼水波之上，仿佛与湖光融为一体。他指向一朵红莲，“你看这莲，水再大也淹不死它的根，只要根还在泥里，等水退了，照样能长出新叶来。”那一刻，风过耳畔，湖水低语。生命最坚韧的，从来不是浮于水面的繁华，而是深埋于淤泥之中，默默守望、静待重生的那一缕不灭的生机。
后来在异乡的莲花寺，遇见一场莲事。那寺建在半山腰，红墙被岁月浸成了暗褐色，墙角爬满了青苔。后院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池边围了一圈半旧的石栏，风霜蚀去了棱角，栏上浮雕的莲花纹路已模糊不清，却仍可辨出昔日匠人指尖的虔诚——那是一朵朵曾被供奉在香火中的莲，如今与自然一同老去，却更显庄重。去的那天刚下过雨，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湿润。推开虚掩的角门，就看见满池的绿，莲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有个老者正蹲在池边，用长竿打捞落在水面的败叶。他穿着灰色的僧袍，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动作却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池里的生灵。
我问他：“花开得这样好，为何不等它自己落尽？”老者笑着摇头，“莲的好，不在一时的热闹。残叶浮着，遮了阳光，新芽便难生长。留恋旧景，反误了新生。”他说话时，阳光正照在池中央的一朵白莲上，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干净得像从未被尘世沾染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朵莲不是开在池中，而是开在人心深处。
他邀我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取出一只粗陶茶壶，泡了一盏莲心茶。茶刚入口时极苦，苦得舌尖发麻，可慢慢咽下去，却像山涧里的清泉温润清甜。老和尚说，这茶是用去年的枯莲心晒的，苦是苦了点，却能让人在烦躁时静下来。我捧杯静坐，听风拂叶，看莲影摇曳。忽然明白——原来有些美，不在盛开时的喧哗，而在凋零后的沉静；有些智慧，不在言语的过度表达，而是在一盏苦茶中悄然绽放的余味。老者望着池中莲影，语气平缓如流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莲，有花开，就有花谢；有叶绿，就有叶枯。重要的是心里得有杆秤，知道什么该舍、什么该留。”他说自己年轻时性子躁，总爱与人争长短，后来在寺里种了这池莲，看它们春生夏长、秋枯冬藏，才慢慢明白，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时序，急不得，也强求不得。下山的路上，山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在重复老和尚的话。我回头望了一眼，见那方莲池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宛如一方静卧于尘外的明镜。
去年秋天，我生了一场病。那些日子，我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医院与家之间来回飘荡。医院的走廊总是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衣人匆匆而过，连窗外的天，都像是蒙着一层灰。我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花坛里，有几株干枯的莲梗，在寒风中摇晃，虽然叶已落尽，枝干却依旧挺直。那一刻忽然想起老者泡的那盏莲心茶。“心若浮躁，便饮一盏莲心，苦尽自会甘来。”如今想来，那不仅是一盏茶，更像是一句落进心田的禅语。
病愈后，我在阳台种了盆碗莲。起初只是小小的块茎，埋在装着淤泥的瓷碗里，过了些日子，竟冒出了嫩绿的芽，芽尖弯弯的。我每天给它换水，看它一点点长大，抽出圆滚滚的叶片；再后来，竟结了个小小的花苞。只见一朵小小的粉莲，开在碗中央，中间的莲心嫩黄嫩黄的，如初生的希望。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花上，连带着母亲的笑，都变得暖洋洋的。
母亲说：“你看这花，长在小小的碗里，土就那么点，水也就那么些，却还是拼尽全力地开了，多好。”我望着那朵莲，忽然明白，所谓“心中有莲”，原是这般模样——不是要身处多么洁净的地方，而是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里，都能守住心里的那点光。像莲一样，把根扎于淤泥，却始终朝向光的方向生长。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青瓷瓶上，落在干枯的莲蓬上，也落在心里。我知道，心中那朵最美的莲花，早已在心间悄然绽放；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永远都在。
------2025年12月11日《西安日报》第8版西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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