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醉笑陪公三万场[孙福攀]
(2025-12-10 18:31:00)|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一个念头刚闪过，门便被叩响了。拉开，老陈就站在那暮色里，手里拎着两瓶不算名贵、却绝对对味的白酒，咧着嘴笑，那眼角的纹路，便如秋日湖面的涟漪，一层层地漾开。没有多余的寒暄，只一句：“来了？”得一句：“来了。”
酒是倒在寻常玻璃杯里的，澄澈的液体，映着顶上那盏暖黄的灯，漾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桌上也无甚佳肴，无非是一碟拍黄瓜，一碟油炸花生米，红的红，绿的绿，倒也热闹。我们不似古人那般讲究，没有“曲水流觞”的雅趣，也无“金樽清酒斗十千”的豪奢，只是对着满屋子的旧书陈设，两只酒杯，便觉着一切都有了着落。
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便也开了封。说的尽是些旧事，像是从箱底翻出的压了许久的衣裳，带着些许樟木和时光混杂的气味。说起初出茅庐时一起熬过的通宵，为着一个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方案争得面红耳赤；说起某个夏夜，在小摊上就着毛豆喝光了一整箱啤酒，最后对着空荡的街巷高声唱歌。他说起我当年的窘事，我便揭他昔日的短处。说到趣处，两人抚掌大笑，那笑声撞到书架上，惊得几册旧书仿佛也簌簌地动。说到动情处，却又一时默然，只举起杯，轻轻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杯盏之间的光阴，不像酒，倒像是一泓温润的泉水，将往昔岁月里那些模糊的沙石，都淘洗得清晰、圆滑起来。
不知怎的，便聊到了东坡。我说，这东坡居士真是妙人，一生坎坷，却总能在困顿里寻出活着的趣味来。他那“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是何等的放达；而那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又是何等的苍茫与透彻。我们相视一笑，是了，江南的杏花春雨，塞北的骏马秋风，景致虽殊，但若有可对饮之人，这江山万里，便处处皆是吾乡。我们虽固守在这小城里，未曾遍历九州，但这些年彼此见证的悲欢，又何尝不是一部微缩的江湖呢？
酒意渐渐浓了，话却渐渐稀了。有时只是静静地对着，听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声。这小小的书房，便成了一座孤岛，浮在时间的水面上。我们不急着说话，也不觉得尴尬。真正的契谊，大约便是这般，可以痛饮高歌，也可以默然相对。热闹是它的形貌，而静默，才是它的骨骼。
忽然便想起了木心先生改自东坡词的那句：“醉笑陪公三万场，不诉离觞”。东坡的原句是：“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那是一种看透离别、只争今宵的炽热与悲凉。而我们今夜，似乎连那“离觞”的阴影也淡去了。人生聚散，本是寻常，今夜能对坐于此，已是莫大的缘分，又何须去预支那未来的惆怅？我们要的，不是三万场的宏大叙事，只是这一场、这一时、这一刻的笑语与安然。
夜更深了，酒瓶也终于见了底。老陈站起身，脸上带着酣然的满足，摆摆手，示意不必送。我送他到门口，看他有些微斜的背影融入楼道温柔的黑暗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掩上门，回到书房，那满屋的酒香与笑语似乎还未散。两只空杯静静地立在灯下，杯底还残留着一抹透明的余沥，映着光，亮晶晶的，像是凝固了的欢愉。我忽然觉得，我们喝下的哪里是酒，分明是一段活生生的、暖洋洋的时光。这短暂的一夜，于生命的漫漫长途而言，不过一隙，但有了这酣畅的笑，有了这无言的懂得，便足以抵挡许多未来的风尘了。
醉笑陪公三万场，我们今夜，算是舞过了第一场。
------2025年12月10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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