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的秋天，她从黄土高原一路往南，先汽车再转三次火车，到达位于新安江畔的南方小城，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

　　十九岁，对世界的认识青涩稚嫩，去往陌生城市的心总是忐忑的。村庄出生的她，报考志愿选择了服从分配，于是就被分流到这所江边的大学。

　　当她背着双肩包、提着行李箱的时候，就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因为需要换乘，到了西安要住一晚。一出火车站，城墙蜿蜒在视野里，城墙上的风景，城墙下的门……一个人在走向未来，迷惘而不自知。她孤零零地站着，不知要往哪里去。一些人围拢在她身旁，喊着住不住酒店、去不去大雁塔。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到城门口，然后折返，回到火车站，席地而坐。

　　很像文学场景，很像电影现场，许多场景已经无法还原了。绿皮火车时代，她坐的是最慢的火车，凭录取通知书可以打半价。最开心的是可以打开窗玻璃，一路都是好风景。火车经过芜湖，播音员报着站名，湖泊池塘多了起来，花也一下子多了起来，很多都不认识，树也高高矮矮的。

　　夜晚降临时候火车经过城市，亮起的灯光让她惊讶，像小时候学到的课文里写到的“天上的街市”。火车经过乡镇或村庄，一些灯近了一些灯远了，像家乡的村庄。视野里都是绿油油的灌木和青草，这是南方呀，她想着书里那些关于南方的描写，想到秦岭淮河分界线。如果把家里的羊群放在这里来吃草，那它们会多么欢欣？可那么多的草单纯地长在地上，没有羊来吃它们，没有牛来吃它们。

　　一路都是好风景。上车她一盒又一盒地买泡面，加火腿或茶叶蛋，火车停靠的时候，也买过装在塑料袋里的泡椒鸡爪和花生米。开学季，很多年轻人，没票的人，一些席地而坐，一些有经验的就去餐车坐着……大家胆怯而友善，互相打量着对方，彼此观察，不断探问。一些人会留下彼此的地址，还有一些人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具体地址，如她。

　　年轮的指针指在了2006年，世界还不像后来这些年一路飞奔。

　　她毫无睡意，为了保存精力，有时也会靠窗睡一会儿。谢天谢地，她买到了靠窗的位置。她当时想为什么这么幸运，是不是因为路途远，中间总有人下车，所以空出了靠窗的位置，或者是这些靠窗的位置直接配给了远途的人？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喜欢靠窗的位置，喜欢视野里有一个窗内空间，一转头还有一个窗外空间，她后来觉得也许从那时开始，自己就迷恋上了这种“双重生活”，既在这里又在那里，视野随时移动，念头随时流转。生活像河流，就需要这样流动。

　　一路三十多个小时，很疲惫；但因为年轻，依旧精神抖擞。不能说没有忐忑，身上的钱仅一千一百元，到了学校是要申请助学贷款的。听很多人说，考上大学就可以申请贷款，但她不知道如何申请。她想着会经历哪些程序、可能的各种白眼，以及一些训斥。

　　以后的这些年，也是这样，她对生活没有底，只是叩门，只是摸索，从来都是一个人，就如这次旅途中。以后的这些年，她还是习惯了过这样“落魄”的生活，有时是假装，有时是真的。她喜欢那种贫穷不羁的感觉，喜欢生活对她的摔打，随意把她扔在什么地方，而她可以瞅着一条缝隙，出逃。

　　车上的人上来又下去，一批批的，陌生的语言。在县城读的中学，老师们都讲不好普通话，她还操着村庄的口音……就是这样，一种离家出走独自流亡的感觉。夜晚是可怕的，也是悸动的，一座又一座城市，远远近近的村庄。天黑了，天亮了。她心里不太害怕，可能因为渴望远方。

　　车子所见的风景将她无误地运到了目的地，却也意外地运到她的未来，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想到这点的。确实如此，写这些句子时，恍惚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在一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2006年秋天，一下子就被运输到了2024年。就是如此，一个女孩从黄土高原到达新安江畔，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一切都变了。

　　后来，夜里躺在床头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从北往南去的十九岁那年秋天的旅途，想想那个坐着大巴又连着坐了三次火车才到达小城市的女孩究竟是谁？

　　而今，如果不是有人来和她说起黄山这座小城，她就像故意遗忘似的，好像失去了四年青春的记忆，失去了对它的依恋和相思。

　　然而，在不小心和人说起安徽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会强调新安江畔的皖南小城，强调“徽”是美好的意思，徽是徽州，徽州在皖南。

　　很多事已经无从谈起，但她从未忘记，一座新安江畔小城里一个叫屯溪的地方，曾经收留过她的青春与寂寞，曾经在春夏秋冬的夜色和日色中，突然敲击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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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31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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