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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文章《九十岁》，谈到许渊冲、蒋风等老先生老而弥坚，依然著书立说，宝刀不老。后面还有几段故事没说完，限于篇幅，只好另起题目，在这里接着写。

前文中说，我们为沈昌文先生过八十岁生日之后，他责怪我们提醒他老了云云。我知道沈先生是老顽童，说话拐弯抹角，指东打西，不必在意。比如他经常开玩笑说，等到俞晓群八十岁时，我还要给他开party云云。可是前些天，我们请老人家吃饭，酒过半巡，他兴致大发，突然故作正色说道：“你们知道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是无疾而终。”说罢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疾而终。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读《水浒传》，满篇打打杀杀，经常要死人。所以关于死的词印象最深，诸如死于非命、不得善终等。那么在一百单八将中，谁活得年龄最长且无疾而终呢？在施耐庵《水浒传》笔下，写到了谁最先死，却未写道谁健康长寿。在清陈忱《水浒后传》中，混江龙李俊带着三十余位幸存的梁山兄弟，到暹罗国称王。结尾处写道，入云龙公孙胜寿至八十岁，无疾而去。李俊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无疾而终。此为我第一次见到“无疾而终”这个词，一时心情欢愉，至今不忘。

近读《王云五全集》，没想到王云五先生八十二岁接受媒体采访，问他此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说的竟也是无疾而终。他说自己一生不愿去医院，只想能够“从书房直接到殡仪馆”。这不是无疾而终，还是什么？

王云五先生早年瘦小虚弱，最终他的身高也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十四岁，所以母亲一直把他当作病人护理。他一生没进过学校，几乎完全靠自学成才，也与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有关。但他后来注重锻炼身体，正如他晚年所提倡的五句格言：“野蛮的身体，文明的头脑，积极的精神，平静的思想，科学的处理。”王先生八十二岁时还只身去韩国，领取韩国建国大学颁赠的荣誉法学博士学位。他风趣地说：“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张文凭。韩国学校提前来信要尺寸，为我订制博士服。我很惭愧地告诉他们，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公分。他们做的袍子顶合身，帽子太小，他们没想到这个矮个子的人，有这么大的头。”

王先生年近八十岁辞去政府职务，专心写作。几年的时间里，他写了《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教学思想史》等数百万言，平均每天写五千字，是厚积薄发，也是精力充沛。他还为自己做年表，三年写了三百万字，从中摘取一百二十万字，出版《岫庐八十自述》。此时他已经八十岁了，意犹未尽，又开始写《最近十年自述》。不过他自觉有些狂妄，十年后他已经九十岁了，后面还会有“十年”么？他自算来，应该没有了，所以他将“最近”改为“最后”，一直记到九十岁搁笔。

不过那时，王云五先生还在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还在写《九秩百咏》；他还在《东方》杂志上发表《读美国卡特总统就职演词感言》，经美国参议员一致同意，此文被列入美国国会记录。直到九十二岁，在他去世前二十天，我们还见到他为张元济先生《涉园序跋集录》写的跋。王先生确实实现了“从书房直接到殡仪馆”的无疾而终！（深圳商报2013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