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
(2010-09-29 09: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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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石如明新农村土地庄稼打工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那个地方曾经叫永红,后来又改叫新农村,无论是叫永红还是叫新农村,都改变不了那个地方的闭塞。从距那个地方最近的干河组走过去,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公路修到干河后就断头了,修不过去。干河往新农村去的路,得从一座很高的大山半腰上穿过,这座山的山脚下横躺着一条真正的干河,干河的河床里平日里没有水,水都从河床下的地下河流走了,只有到春水暴涨的日子,水才从另一边山脚的洞口漫出来,奔腾咆哮地溢满整条河谷。新农村出山的唯一一条路在距河岸边不远的半山腰上,在一排排高大毕直的悬崖下。要想在这样的悬崖下把公路修出来,没有几百上千万的资金想都不要去想,何况山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坡是由一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堆砌而成的不稳定坡体,这个坡上的那些石头一旦被惊动了一颗,就会有成千上万颗石头垮塌下来。长期以来,新农村人走路经过这面坡的时候,都紧紧地悬着一颗心,都把脚步放得很轻,更不敢大声说话和咳嗽,生怕稍不注意就会惊动山上的石头,石头滚落下来给自己带来灾难。
新农村其实只是四周大山深切出来的一小块平地,平地不大,充其量也就可以挤得下三十幢占地 两百平方米左右、一楼一底、三间相通的乡村民居。但今天的新农村仅仅只有十户人家,十户人家的十幢房屋分散在这个不大的山窝窝里,还给新农村腾出了一片不小的耕地,让新农村人得以种庄稼果腹。
一九六八年三月,刚结婚的石如明跟着父亲和弟弟搬进了这片山窝窝,随同他们一起搬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生产队的陆姓两户人家,从那个时候起,这四家人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开始了他们的生活。永红是石如明的父亲当时给这片土地命的名,一九七八年,当时的甲青公社发现永红的存在后,把永红划到了纳料大队的管辖区,并在纳料大队的版图上标注了“新农村生产队”的名称,“新农村” 这个名字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被沿用至今。
从甲青老乡政府出发,花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走到了新农村。站在新农村的土地上,感受四周大山的挤压和高大,感觉头上的那片天就特别狭窄和渺小。这里四周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眼面前的几间房屋,再也找不出比山更能吸引人眼球的东西了。透过高矮不一的房屋看到那些在山坡上被开垦出来的土地东一块西一块不规则地点缀在附近的山上,远远看过去,犹如大山躯体被划伤过后结痂形成的疤痕,既丑陋、无序又透现出更多的无奈和落寞。
包谷林已经长得差不多有人高了,一条坐在地埂边的棕黄色大狗首先发现了我们,并对着我们的方向吠叫起来,狗的本意并不是真正驱赶我们,见它的叫声并没有把我们吓住,叫了几声后就一头钻进了茂密的包谷林中。我们走到地边时石如明和他的老伴刚好从包谷林里钻出来,他们的身后跟着的就是刚才对着我们叫唤的那条棕黄色大狗,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看着我们,完全没有了刚才叫唤时的那种敌意。
也许是难得见到生人的缘故,对我们的到来石如明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刚进家他就嘱咐老伴去抓来一只大公鸡,杀鸡招待我们吃饭,不管我和同来的驻村干部小石怎么制止他都不答应。他还开玩笑地对我们说,家中就只他们这两个老人,这么多鸡如果没有人来帮忙,就是一天杀一只也吃不完。
趁他老伴做饭的时间,石如明老人带着我们到寨子中去走动。这个不大的寨子里,房子都是东一幢西一幢不规则地散落在山坡上,每一幢房子的走向都不一样,各自都是根据所在地势的大小和长短来确定开门的方向。这些房屋有的呈长方形,有的呈正方形,有的到底是什么形一下子却很难看出来。尽管散乱,尽管不规则,但通过一条弯曲的小路相连着,一个村子的轮廓就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了。石如明老人的房子在寨子的最西边,从他家出来,一条逶迤的小路由西往东,就像一条不规则的绳子一样,把整个寨子的房屋都串连在了一起。因为寨子不大,从小路的一头看过去,一路上的房屋都一目了然。出石如明家大门,还要不到三分钟,我们就走到了寨子的另一头。虽然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但是此刻的新农村却看不到一点生气,我们路过的每一幢房屋都关门闭户,都向我们呈现出一副久不住人的样子。石如明告诉我们,现在的新农村除了他和老伴两个人外,剩下的就是坐在最东头的陆枝林两口子了。在最东头的房子里,我们并没有见到石如明老人说的陆枝林两口子,石如明老人说他们在镇上做生意的儿子添孙,他们两口子帮着照顾去了,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
空旷的房子和寂寥的村道突然间就在我的眼面前放大了,大到我不知道新农村这一路走过来的岁月到底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一九六八年,这是石如明老人向我叙述时多次提到的年代,那时候他才刚刚成家,是为了吃饱饭才跟着父亲搬到这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地方来安家的,另外搬进来的陆家两户人和他们本不是一个生产队,但却和他们一家有亲戚关系,他们搬到到这里后也把那两家人邀了进来。一九六八年以前,新农村所在的这片土地还是一片荒山,是一片出没着老虎、豹子、熊等各种野兽的深山老林,是石如明他们的到来才打破了这片土地的沉寂,他们在这片荒山野岭中开垦出了土地,建起了房屋,走出了一条通向山外的路,让这片土地诞生出了一个叫“新农村”的小村寨。那是一个特殊年代下的一种特殊选择,对于这种选择,石如明到现在仍然没有感到后悔。
从当初的四户人家发展到今天的十户人家,时间也一晃眼就过去了四十一年,在走过这么漫长的日子中,新农村也应该算是一个人丁兴旺,发展迅速的村寨。当我藉着新农村的发展史去寻找新农村所走过的路时,我却发现新农村的发展从过去并没有走到今天,到上世纪的一九八九年新农村的发展就停滞了,首先是房屋的数量,一九八九年是十户,到今天的二OO九年仍然是十户,这二十年中新农村的户籍数一直没有增加;一九八九年,新农村的人口数是五十四人,而二OO九年,我们在新农村了解到的人口数只有四人,只是一九八九年的零头数。石如明说有的人家在外做生意,考虑到孩子的上学问题,在外买地起房子后就把户口迁走了,一些去打工的年轻人在外成家后也把户口迁走了,还属于新农村户口的人已经没有好几个了。石如明和老伴的户口被他大儿子一道迁往了镇上,他说他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的户口留在新农村,还属于新农村这个寨子里的人。石如明现在居住的房子是新农村最年轻的一幢,是一九八八年冬天他大儿子结婚时修的,是新农村现在能见到的唯一一幢用石头砌起来的房子。石如明历尽千辛万苦修建起来的这幢房子并没有留住他大儿子一家,结婚没好久儿子就在媳妇的撺掇下,离开新农村到镇上去杀猪卖,最后在镇上买了一块地,把家安到镇上就再也不回来了。
除了石如明的大儿子,新农村有好几户人家都在镇上做着屠宰生意,这与石如明大儿子的带动和影响是分不开的。这些人家在镇政府扩建农贸市场时都买下土地,建设了新家。来新农村之前,我曾经走进过这些家庭,向他们了解新农村的历史和现状,但很多人都是大摇其头,只有石如明的大儿子还能讲出个一二三。因为父母不肯到镇上来居住,隔三差五的,石如明的大儿子还会往新农村走一趟,给父母送一些日用品进去,又从父母那里把一些吃的东西带出来,因为如此,也就注定了石如明的大儿子和新农村还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我往新农村走的时候,石如明的大儿子说,如果我能够帮他把父母动员出来和他一起在镇上居住,他一定杀一头猪请我,让我吃到那种用熟猪潲喂养的猪肉。
石如明的四个儿女除了大儿子把家安到镇上外,两个女儿在外出打工期间也分别外嫁了他乡,其小儿子也在外成婚把家安到了女方所在的江西省。谈到儿女们的生活,石如明无疑是幸福的,他的幸福书写在他对我们叙述的语言上,让我们跟着他去感受和体会。但当我们的话题转移到是否离开新农村时,石如明沉默了,在沉默中我知道他的思想一定很复杂,一定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在新农村的土地上,石如明用一种固执的守望诠释了他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他不肯到大儿子家去居住,也谢绝了儿女们给他经济资助的想法。他带着老伴在离家最近的土里都种上了包谷,这些土有的曾是他家的土地,有的是别人的土地,现在全部变成了石如明和陆枝林两家人的庄稼地。距寨子不远的一个山窝里,有一块两亩多的平地,原是新农村最大的水田,一直由全寨人分种着,现在被一分为二,变成了石如明和陆枝林两家人耕种的水田。一路走来,除了房屋,入眼的就是石如明他们种出来的包谷林,这些包谷林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成林成状地排列在小路的两边,在微风中时不时摇动着青春的叶片。它们就像石如明的孩子,时刻期待着石如明的关照和抚爱。新农村的土地是肥沃的土地,其肥沃在于这片土地不光让树长得很高大,草长得很茂密,还让石如明他们不用施放什么肥料都可以使土里的庄稼成长得很好。看着土里的包谷苗长得这么好,而当石如明告诉我他土里的那些包谷除了当初下种时放过一点农家肥,最后就没有用过什么肥料时,我立刻就有了一种惊奇。像这种光是裸种就可以把庄家种得很好的地方,现在可能已经很难找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把石如明大儿子的话转告他,并表达出我的想法,也希望他搬出去和他们居住,互相好有个照应,他拒绝了,他说在他还能劳动的时候是不会离开这片土地的,他要让这片土地、让这个家能时时感受到人气的存在。他要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这个家,守住这里的一切,守到有一天闯荡的孩子们在外无法混迹下去的时候,回到这里来还有家可待,有地可种,有饭可吃。
山中的日子仿佛比山外要短那么一截,我们吃好饭下午两点钟都还不到,而阳光却已经远离了新农村,只给新农村留下一片大大的山体投下的阴影,我们从阴影里走出来,跟着石如明的脚步向仍然阳光灿烂的山坡上走去,石如明要带我们去看他爷爷奶奶和他父母亲的坟。刚才在吃饭的时候他就明确告诉我们,他不愿离开新农村,除了舍不得这些肥沃的土地外,他更放心不下的就是长眠在这里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他害怕他一走后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就会变成野坟,就会得不到照看,就会任凭野兽们来践踏和破坏。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动摇了,也想到儿子家去住了,他给儿子提出的要求就是在外边也找一块地,把爷爷奶奶和父母从这里搬出去,但这个愿望儿子却很难帮他实现。在大儿子居住的镇子四周,活人居住的土地花大价钱都很难找到,要找一块供死人居住的土地就更加困难。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愿意搬出这片土地的老人,除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乡愁和对土地的依恋情结在坚守着新农村这个狭窄的天地外,想不到他的坚守更多的还是因为他那已经故去的亲人们。石如明老人说他理解孩子们的选择,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孩子和新农村那些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个个远离了新农村,走向了他们的选择,开始他也想不通,后来慢慢地也想通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儿女们不愿种地,而是选择一种比种地更能来钱的生活,虽然这种方式离土地远了,离农民的传统生存方式远了,但他决不会责怪他们,他只希望他们有一天还能回到这里来,还会来看看这片土地和亲近这片土地。
从不通电话,没有手机信号,不通公路这一点来看,新农村的确太偏僻了,做什么都不方便,特别是对那些经常从这里走出去见世面长见识的年轻人来说,一旦有机会接触比种地更能激发出他们生活热情的生活,接触比新农村更广阔的天地,再让他们回到这里来,即使这里的土地很肥沃,插一根木棒就能长出庄稼,对他们也不会再有吸引力。石如明说他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宽广,现在政策又这么好,走出去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比在新农村强,但他不敢有这个想法,他不能把祖宗们孤零零地丢在这里。他说我知道搬出去后没有土地种,可以用钱去买粮食吃,但是把祖宗丢在这里,让他们的坟变成孤坟野鬼就完完全全是忘本了,这种忘本的事我做不来。
在山坡上我们不光看到了石如明爷爷奶奶的坟,还看到了陆家祖宗的坟。每一所坟茔就像一间小小的房屋,相隔不远地排列着,就像他们儿孙住着的房屋一样,一家在东一家在西,相互倚靠,相互照应。从这些坟茔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新农村的房屋一幢幢清晰地呈现在山那边的阴影里。我们没有见到还在新农村居住的陆枝林夫妇,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是因为长眠在这里的祖宗们才没有搬出去呢?我们不得而知。
把我们送出新农村后石如明又走进了路边的包谷地,我们向他挥手告别的时候,他的背影已经融进了那些青翠的正在茁壮成长的包谷林中,那里有他的老伴在等着他,她将和他一道坚守着新农村的这些庄稼地,直到庄稼成熟,直到又一年新日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