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
(2010-09-13 08:32:54)
标签:
刘竹平学生雨丝家长留守杂谈 |
分类: 散文随笔 |
深沟中学座落在一个很长的山谷里,车到山顶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条从山谷里穿过的河流。河流逶迤婉转,恣意地将山谷切割成若干个走廊,一忽儿从山的这边一忽儿又从山的那边穿过。从高高的山顶看下去,山谷里的河就像是一条大蛇,一条不知疲倦的整日恣意张狂的大蛇。我们乘坐的汽车来到山顶上后就开始盘山而下,连接绕了几个大弯后来到河谷边的深沟中学门前。学校傍着河坎,从河坎边呈梯级状一级级地往山坡上攀升,学校大门正对着我们车子走去的这条公路。学校门前,一座近一百五十米长的大桥从这边的半山跨过去,紧紧地扯住对面的山,将蜿蜒曲折的公路从山谷向山顶曲曲折折地送过去。站在深沟中学门前向来时的山顶上仰望,山就高了,就大了,就险了,在四周高山的簇拥下,河谷就小了,河谷里的深沟场坝就小了,场坝边的深沟中学就更小了。
河谷里的春天总是来得比山坡上的要早,山坡上的树木才开始冒出点点淡绿的新芽,河谷里的野花就已经开得沸沸扬扬,春雨在一点一点地往下落,不光溅湿了春意盎然的大地,也溅湿了路人的心境。走在通往深沟中学的路上,感觉被雨水溅湿的心境总不是很开朗。今天我要去找的是一个名叫刘竹平的小女孩,在这样的日子里去打扰一个留守女孩的平静生活,心中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刘竹平就在深沟中学读初三,这个被他们寨上人称为“家长”的孩子才刚十六岁。从读初一开始,就一直带着一个妹妹和她两个叔叔的四个孩子在深沟场坝租房读书,除了管好这几个孩子,她还时不时地要回家去看望年迈的奶奶。刘竹平的奶奶七十二岁了,这个前些年就失去老伴的老人一直身体就不是很好。我见到她时她正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屋子的火坑边烤火,尽管火燃得很旺,屋子里也很暖和,但老人那不停的咳嗽声还是让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冷。老人告诉我,刘竹平昨晚住在家里,一大早才赶去学校,如果雨不大,她晚上还会赶回来。
从村人的口里我知道刘竹平有一辆摩托车,这是她父母为了方便她在家和学校之间行走而给她买的代步工具。尽管从深沟场坝到刘竹平家所在的寨子,骑车要不了四十分钟,但路却不好走。我们的汽车一路跳跃着开到寨子,时间不长但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颠簸得很难受,而骑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摩托车上,那滋味一定比我们坐在车里更要难受得多。从刘竹平的老家出来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不知道这一路的颠簸,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是怎样走过来的?在学校里,刘竹平就是那五个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孩子的“家长”,她不光要管他们的吃喝,还要管他们的学习;在寨子的家中刘竹平就是奶奶的“家长”,她不光要安排好奶奶的生活起居,甚至于组里开会商量事情,村组发放低保金、救济物资什么的,刘竹平都得参加,都得到场签字才能够领取。
放学了,刚才还很寂静的校园一下子喧闹起来。为了不打扰学校的宁静,我们的车没有开进校园,因为雨我们也一直坐在车上。我拉开车门走下车时,正好看见几个小女孩从教室的操场上走过来,镇中心校的杨老师指着其中一个女孩对我说:那就是刘竹平。
我们跟着刘竹平向她租住的房屋走去,一路上雨丝如绵,纷纷扬扬,凉沁沁地从我的脸颊上滑落,双脚踩踏在泥泞的小路上,溅起的泥沙不一会就粘湿了我们的裤管和鞋袜。可能是没有雨伞的缘故,刘竹平走得很快,我和跟在她身后的杨老师必须要打着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早春的寒意让我感到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冷颤,我不得不用双手紧紧地裹住身上的衣服。这个早春里飘落的雨丝并不是很大,还不足以在短时间内把人浇湿,但雨丝扯起的缠绵和寒冷却特别让人难受。一路走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就萦绕上了我的心头,我苦苦地捉摸,想弄清楚我到底是因什么事而变得惆怅,但却一直聚拢不起那些散失了的思绪,感觉心总是怅惘着,特别难受。我曾问过杨老师,我们能给予刘竹平什么帮助吗?杨老师说对于像刘竹平这样的学生,凭我们个人的力量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给钱吧,我们能力有限,也给不了多少;给物吧,她还不一定需要。而她面临的生活处境,她所承受的生活压力,她在家和学校之间奔波忙碌的日子,不是我们出点钱送点物就能够得到解决的。一路上我回想的都是杨老师的这些话:我们没办法帮助她。是的,就是杨老师的话把我带进了一个无奈的圈子中,这个圈子总是让我产生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让我时时都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然后就把心弄得空空落落。路的那头出现了一些房屋,房屋就在距横跨深沟河上的大桥头不远,透过那些房屋,我看到了一簇簇雾霭朦胧的山和一层层激荡飘渺的雾。从河谷里看过去,房屋层叠着的背后,一路逶迤着的都是雾锁着山,山连着雾,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遥远目光所不能及的尽头。
刘竹平租住的房子在距学校不远的深沟场坝中间。刘竹平的弟妹们已经先期回到了房中,我们进屋时他们正吵成一锅粥地做着事情:做饭的做饭,择菜的择菜,洗碗的洗碗,一边劳动一边吵吵嚷嚷地不知在争论着什么。从这些争吵和忙碌中,我感受到了孩子们生活的紧迫和压抑,这种压抑不再让孩子们快乐,更无法再让他们无忧无虑。我们进屋后,屋子立刻就静了下来,所有的劳动和争吵都在一瞬间停止了,孩子们都睁大着眼睛看着我们。刘竹平找出两棵凳子让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靠在了一起,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用一种怯怯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杨老师这两个闯进他们生活中的陌生过客,直到刘竹平叫他们去干活,他们才重新去捡拾起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
进屋后的刘竹平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而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长。只用三言两语她就把这一大群孩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安排完所有的孩子后,刘竹平有点为难地看着我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告诉她她想做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不用管我们,我和杨老师在这里坐一会就走。我的话说完后,刘竹平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离开我们做事情去了。
看一看的我们就这么看着,看着一个大孩子领着一群小孩子在忙碌着他们的生活。也许是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刘竹平的肩上,看上去她特别的瘦弱和矮小,似乎没有完全发育开来,一点也显现不出与她同年龄段的女孩那样丰满和美丽。想象着这样一个完全还没有长成熟的孩子肩上要肩着家长的责任,把一颗年幼的心分挂在两个需要她照顾的地方,然后不停地两边奔忙着。除了吃饭,除了上课的时间,她都要把自己的时间错划开来,一头牵挂着年迈的奶奶,一头牵挂着学校的弟弟妹妹,并尽可能多地骑着摩托车奔波在崎岖的乡道上,急匆匆地赶回家去照看年迈的奶奶,然后又骑着摩托车急匆匆地赶回学校来上课,一边读书一边把日子梳理和照顾好,我的眼眶就不争气地湿润起来。为了不使眼泪流出来,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对刘竹平说我想去他们住的屋子看看,听了我的话,刘竹平有点犹豫但还是同意了。
走进孩子们睡觉的里屋,就仿佛走进了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四张木床将一间小小的屋子挤得只剩下一条小小的过道,过道中一条小小的帘子将床与床之间隔成了两个天地。除了被子,所有的床上都凌乱堆放着孩子们的衣服和书本,有两张床上的被子甚至于都没有叠放好,被子的一头都挂到了地上,刘竹平说那是两个弟弟睡的床。显然刘竹平没有想到我会走进他们住的房间,更没想到房间会那么凌乱,以至于她在跟着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显得很不自然,显得局促不安。从推开里屋的门进到里间的那一刻起,我就注意到她一直红着脸,不停地绞动着双手,实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好奇地走进这个房间,哪怕在这个房间里出没的是一群孩子,他们也有权利保存他们那道被门关住的秘密,因为我的造访,这个秘密一下子就暴露无遗地展现在了我这个陌生人的面前,随着秘密一起被展现出来的还有孩子们那不愿意示人的尴尬和羞涩。急忙退出孩子们住的房间,但感觉还是晚了,外屋的孩子们都停下了他们手上的活,他们都一齐看着我,眼神中既充满了复杂、无奈,也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怨恨,是的,我感觉得到那种怨恨,它们就藏在那两个男孩子的目光中,它们已经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侵犯了他们。
刘竹平说弟弟们都不太爱收拾,家常常都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我们出来后刘竹平就叫那两个男孩子进去把床收拾干净,他们不情愿地走进了里屋,在经过我的身边时,一个稍大点的男孩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就是这一眼让我的心痛了一下,好久好久我都没能从那种眼光里逃出来。
我没有向刘竹平提任何问题,我知道我不能再去触动这个孩子任何一根敏感的神经,在刘竹平他们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后,我和杨老师走了出来,刘竹平一再地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吃中午饭,被我们谢绝了,我们走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我们的身后一个劲地说她煮有我们的饭。与刘竹平告别的时候我问她今晚还回不回去?她说还要回去,奶奶咳嗽了,不回去怕奶奶晚上睡不好。随后她又说骑车去也很快的,几十分钟就到家了。
我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在我走出刘竹平他们租住的屋子后终于流了出来。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和泪水在我的脸颊上流成了水滴,慢慢地往下滴落。此刻我忽然明白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流泪了,原来这个女孩所承受的生活压力已经突破了我的想象,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她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肩膀肩着的生活重压,已经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重重地砸痛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