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岁的刘正富一下子就老了，是老在二OO八年那场百年不遇的雪凝灾害中。

在水冲见到刘正富，陪同我的村支书把他介绍给我时，说他才五十八岁。望着他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和满是皱纹的脸，我很难把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和五十八岁这个时间概念等同起来。刘正富给我看了他的身份证，年龄没错，人名没错，身份证上登记的信息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我的眼光，和我眼光背后隐藏着的岁月的艰辛。

刘正富不愿提及二OO八年那场雪凝灾害中的生活，但我却还是把话题引向那个他不愿提及的日子。在我们进行实质性的谈话前，他一杆接着一杆地抽烟，抽那种他自己在土里种出来的散发着一股辛辣难闻气味的叶子烟，对于我送给他的那条价格不菲的卷烟，从我的手里接过去随意地丢到一边后，就再没见他动过，甚至于丢到那里后就再没见他用眼角去瞟过。我在他吐出的烟雾中咳嗽着、期待着，村支书则一个劲劝慰着刘正富，在连续抽了六杆叶子烟后，刘正富终于开口了。提及那个他不愿提及的时间，进入那些让他痛苦的话题，他的话语低沉着，低沉到近乎啜泣。他一句一句地陈述，一字一字地诉说，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却仿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地重重敲打在我的心上，让我跟着他沉重，跟着他悲伤，跟着他一点一点地难过。

二OO八年的那场雪给这片土地造成的伤害，留在我们每个人大脑中的，应该是一个难忘的记忆，刘正富用回忆把我再次带进那个难忘的日子时，我一下子就马上记忆犹新。二OO八年春节到来的时候，飘飞的雪花也在年三十夜到来前停止了，而山上、地上，树木上、竹林以及屋顶上仍堆着厚厚的积雪，把偌大的一片山野衬托得远山近景都变得一片雪白。积雪虽然让人感到寒冷，但在年关到来的日子里，所有的冷风仿佛都被浓浓的过节气氛给取代了，留下的只是节日里的祥和和欢乐。除夕那天早上，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出现了阳光，在阳光的普照下，雪和风组成的景致协调得是那样的和谐，是那样的让人沉醉。在这样难得的晴天里，在一种看起来十分祥和的气氛中，即使有风吹过，吹来的已不再是湿湿的寒气，而是节日里象征喜庆和欢乐的一阵又一阵鞭炮声。

过年了！但是除夕这天刘正富的家里却一点年味都没有，在别人家的鞭炮声衬托下，他的家显得特别冷清，刚刚失去老伴没几天的他无心过年。下午从老伴的坟上祭奠回家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人守着火坑里熊熊燃着的炭火，不停地抽烟。因为雪凝造成的停电，屋子里显得很黑暗，关上门刘正富在堂屋祖宗牌位前点上了两只蜡烛，一个一个地叫着祖宗们的名号，最后一个叫了老伴的名字后，刘正富的年也在一个冷清的日子中开始了。叙述的时候刘正富告诉我，供奉完祖宗后，他就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什么了，老伴不在了，儿女们又不在家，这一个年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

二OO八年那场大雪是在距年关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飘起来的，飘飘扬扬一下就将近一个月，大雪不光压坏了山上的树木，还把山外延伸过来的那条公路也全部冻成了一条光滑的冰道。刘正富说路上的冰结有八寸多厚，在外打工的人肯定是回不来家了。虽然如此，刘正富也同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留守父母一样，一日日地期待着，期待着冰很快就会化去，期待着儿女们很快就会回家。就在这种期待中，刘正富本来身体就有病的老伴倒下了，倒下后就没再起来。距年三十还有十一天的时间，刘正富的老伴在对儿女们的思念和对寒冷的恐惧中离开了人世。因为雪凝阻断了道路，雪凝压断了通往山外的电话线，刘正富没能及时把老伴去世的消息告诉儿女们，儿女们也无法回到家来给他们的母亲奔丧。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刘正富把老伴葬到了距村子不远的一个半山上。刘正富的老伴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光是给她看病花的钱就不知道有多少数目，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老伴的病，现在已被折腾得差不多散架了。这些年老伴吃药打针的钱都是刘正富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外打工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儿女们一直希望多找点钱后好把母亲送到到大医院去治疗，这几年他们都一直忙于打工找钱而无暇他顾。刘正富的大儿子已近三十，小儿子和女儿都二十出头仍未成婚。然而他们的苦心和孝心仍没能挽救他们的母亲，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日子里，在电话无法打得出去，车子不能上路行走的恶劣天气中，他们的母亲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走时连他们的面都没能见上。我无法想象刘正富的儿女们在雪化后得知母亲去世后的情景，来之前村支书告诉我，那场雪凝过后刘正富的几个儿女回到家时，新一年的正月间都快要过完了，他们回家后买来一头牛，重新祭奠了他们的母亲，重新给他们的母亲垒起了一个大大的新坟。如果刘正富的老伴泉下有知，儿女们做的这些她能够感受得到的话，她也应该得到安慰了。

在农村，春节是团圆的象征，是一家人相聚的日子。一年中，不管生活怎样，不管在什么地方讨生活，不管离家多远，只要到了春节的时间，一家人就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赶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出生地，全家人相聚在一起，欢欢乐乐，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然后再畅叙一年的收获和感受。然而对于刘正富，这一年的春节却注定要在冷清中一个人过了。百年不遇的雪凝灾害不光夺去了他老伴的生命，还把他的儿女们阻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们没能及时在春节赶回家来和他一道欢聚春节的日子。除夕之夜，刘正富没有给自己煮年夜饭，当别人家把吃年夜饭的炮仗点燃表示开始吃年夜饭时，他给自己烧了一堆大火，然后就把自己置身在火堆边开始孤单地守着那堆火慢慢地溶进除夕长长的黑夜中。

我仿佛见到了给予刘正富在除夕之夜获得温暖的那堆火，透过火光我一点一点地读到了刘正富的无奈和孤独。这是刘正富在向我讲述他除夕夜的守望时，我从他低沉的语言里所看到的结果。在我的印象中，农村人一直都是活到老做到老，五六十岁的人更是当年，有的甚至还是家中的顶梁柱。我走过这片土地的很多村寨，认识很多六七十岁都还在地里劳作的老人，还从没见到过像刘正富这样五十多岁就显得十分老态的人。从别人的口中，我了解到刘正富一直都是一副精明强干、头脑活络的人，村子里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刘正富会做事，脑子活，手脚勤快，要不是有个生病的老伴拖累，他一定是村子里过得最好的人家。回味村人们对我说的话，再看看我面前刘正富那老态龙钟的样子，一种寂寥与失落的凄凉就从我的心头冒了出来。我和刘正富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现在已经是初夏了，我们的面前仍燃着一堆火，火不是很旺，但却能把人烤得浑身燥热难耐。刘正富说经过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后，他就特别怕冷，即使屋外阳光灿烂，坐在家中的他也要烧火取暖才行。

除夕之夜，刘正富的火一定烧得很旺，我能看到他一边不停地抽烟，一边还时不时地往火坑中添加柴火的动作。夜深了，炸响的鞭炮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归于了寂静，因为没有电的照明，寨上的很多人家都去休息了，只有刘正富还在静静地坐着。此刻的他心中一定不会很平静，在孤独的守望中，他一定会想得很多很多。这一个对很多人家充满着温馨祥和的夜晚，在刘正富的生活里，一定很寂寞也很无奈。除夕守岁，与其说刘正富是在守护着供奉在堂屋神龛上的那些祖宗牌位，还不如说他是在陪伴刚刚走进另一个世界的老伴；与其说他是在给除夕夜守岁，还不如说他是在守望着在外打工的儿女们返家的脚步声。看到刘正富这种样子，我有种悲从心来的感觉，刘正富的儿女们这么多年来也许光是顾了母亲的病情而忽略了许多东西，包括为他们的父亲尽儿女们所应尽的孝道和责任。但是我在村里了解到的是刘正富的儿女们在母亲去世后都想留在家照顾父亲，是刘正富把他们赶上打工路的。这一点从刘正富的叙述中也得到了证实，刘正富说他已是个无用之人，没能力再找钱来给子女们成家立业，他就不能再耽误他们，他要让他们自己去奔，去闯，自己去找钱来成家立业。刘正富说：“现在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能过一天就知道一天的日子，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们的家庭问题，在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我希望孩子们都能好好找钱，找到钱后把家庭问题解决了，等到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自己的时候他们再回家来照顾我。”刘正富这几句话让我几乎落泪，我急忙将脸别到一边，偷偷地抹去了涌到眼角的泪花。

春节的孤单随着一个新日子的到来已经过去了，刘正富和他的儿女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在这个新生活的远景里，他们开始变得有憧憬，有希望，有未来。但是每当回想到那个形单影孤的除夕夜，刘正富的心头还是有种无法抹去的怅然和空落，这一点在他向我叙述的时候已经流露出来了，他说他不会忘掉那一个年，就像他永远也不能忘怀他老伴一样，都将会成为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我是多么希望他都能忘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