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在它老去时，会怀念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那时的风土和气候，那时的土壤，流动在空气中的绵绵情怀。春天收集歌谣的路上，父亲常忆起幼年时，祖母唱的那些歌谣，温婉清明，伴着童年里那些熹微的欢娱，都在这些如水的歌谣里，带着当时的气息浮现。人于岁月亦是过客，那样的歌调，亦只是路过时听到的声音。却也在一路向前时，念念难忘却。

父亲说，春歌是一种正在消失的声音。每每念及忧心忡忡。

二十多年前，父亲在县文化馆做事，曾参与文化馆的民歌收集工作。公家做事，草草应付差使，多有遗漏。当年收集春歌时，已少有人会唱。如今年代久远，更加难以寻觅。时人看来，是件成本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工作。然而我愿意陪父亲去做这样的事情。就像我小时候，他花很多时间陪我长大，看我做些幼稚的游戏。因为爱，是世间唯一不计较一切成本的事情，它自然而然。

我乡里春歌分山歌和小调两种。山歌唱词多和劳作有关，小调多表达男女之间情意欢好。乡里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俗，婚丧嫁娶……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皆从这歌里出来，充满人世贞亲，平常的人生也是这般丰满、情意绵绵。收集江南乡里春歌，使之保存流传下去，是父亲多年夙愿。今我回乡间生活，农闲之余，帮父亲重新收集这些歌调。一面，亦安抚我离开熟悉的城市生活的茫然，以帮助自己重新融入乡间生活。

春天里，行走地头田畈之间寻找唱歌的人。时常有农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望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田间劳作忙碌，我夹杂其中拉人打山歌听，实在有些不合时宜，显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过，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蒲松龄的家伙也是这样，他四处找老农谈鬼怪故事，我不过找人给唱歌而已。农活忙时，我也搭把手帮忙，田间小憩时便怂恿农人打段山歌来听听。有时这边唱来，那边有人即兴对和。一曲山歌抛起，山水都活泛起来。歌声响彻田畈，清越入云。只觉人世悠游，水远山长，斜阳流水，畈上蝉声，皆有了漫漫远意。

从这些歌谣里，和歌者身上，我看见生活原本可以如此简静，山明水秀。

仿佛是一场时光中的旅行。时间在匆匆向前，我却在歌声里回头望，望见江南农村的生活。歌里人事是岁月中的吉光片羽，有静好之美。那些城市中已经散轶的，人与人之间绵绵的情意。中国式生活，最美好的部分，原来就藏在这阡陌之间。

                                                               －－整理《春歌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