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岭，若想摆脱在谷底的压抑和自己渺小的存在，感受山高人为峰，一览众山小的壮阔，就必须去征服那些蔽日的高山。是的，用双脚征服每一座秦岭山峰，是我在心底给自己的目标和命令。
　　从红河谷当地人和游客的交谈中得知，秦岭山中的天气嬗变，即便是大晴天，也只有在清晨日出时，能在一个叫石海的地方，看到红河谷山峦清晰的原貌。倘若是下午，琢磨不定的云遮雾罩有可能弥漫整个山谷。
　　我们决定，要走到红河谷的尽头。

秀丽的“四嘴山”奇观

　　清晨，山谷里愈加冷清，熟睡的游客尚未从昨夜狂欢的疲惫中醒来，整个山谷重新回归百鸟的掌控，它们争鸣着觅食寻偶。
　　我们的车子钻进那条深不见底的绿色隧道，沿着奔腾的河流，向山谷更深处进发。盛夏时节的一场暴雨引发的山洪，摧毁了几段临河的路基，房子般的巨石横卧在路边的防护堤上。虽然道路经过了抢修，但仍旧坑洼不平地显摆着曾经遭受的非礼和不公。
　　在一个拐弯处，停靠着物流量工程车，堵住了前行的道路，司机们凑在一起抽烟交谈。我们的到来，扰乱了他们片刻的休憩，他们默默无声地各自走向属于自己的那辆车，缓缓地开走了。
　　原本被工程车挡住的道路通畅了，视野也就开阔了，路边矗立着一块花岗岩巨石，上面镌刻着“四嘴重秀”。放眼远眺，四嘴山清秀的姿态沐浴在晨光中，却也依然是隐隐绰绰。


　　四座山峰比肩傲立，体势高大威严，山色苍茫如海，俨然顶天立地的绿色巨人。其中西峰坐靠其他山峰，行如威仪的长臂猿，神似安详端坐的智者，在晨光中凝目远眺，惟妙惟肖。
　　昨夜，我们在它们的脚下休眠。登临四嘴山顶峰，北可俯瞰平原渭水之袤，南可远远眺太白积雪之胜景。

红桦树演绎的生命哲学

　　海拔上升的2000米，会看到一棵棵的红桦树，生长在葱葱郁郁的绿林中，特别显眼。那些爆裂的红色树皮，薄如禅翼，质地优良，可以用来书写或者制作灯罩。这是一种特殊的树种，只有挣脱原有的庇护，才能在新生的娇嫩树皮中，不断地长大，记录时光的年轮。


　　新陈代谢的生命奥秘，每年都会在红桦树上呈现。那些临近路旁的红桦树，绽开的树皮被贪美的游客剥走，只剩下光洁红润的树杆，在绿色的海洋中更显妖艳。
　　峡谷越来越窄，两边是山体峭如刀削，裸露着白色的岩石。那些不畏艰险的树木，顽强地生在在崖缝的每一捧突然中，肆无忌惮地伸展着躯体和臂膀，犹如一株株上帝的盆景。
　　山道上四个少年席地而坐，都是学生打扮。我们停下车来，跟他们去攀谈。我原以为他们是住在山上的年轻人，由于在山外上学、或者赶集，而徒步至此。这是生于山区的每个人，都要拥有的生活经历。
　　谁知，他们其中一个很傲慢地说，“跟你们一样嘛！”
　　他们是暑期的学生，来红河谷度假。跟我们一样，他们想徒步上山去，从天刚蒙蒙亮就从红河谷度假区出发，一路走来，实在走不动了，打算放弃。
　　此时，我才知道，红河谷景区为了修复被泥石流冲毁的道路，已经修通从红河谷连同秦岭主峰太白山景区的通道，白天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工程建设。为了保障游客的安全，景区不得不限制游客进入深谷。而这些少年，正是趁着游客尚未出行，景区的管理人员尚未上班的清晨，越过了入谷的警戒线——我们也一样。
　　在他们正对的山上，有一块巨石，衬着逆光望去，像是一头黑熊。这是红河谷的一道风景，叫做“黑熊望月”。由于我们的车子再无法容纳四个人，无法帮助这些少年看到只有越过无数的急弯道，才能看到的石海。


　　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原路撤回，还是继续勇进。

在公路边就可看到的神奇石海

　　继续前行，我们看到了路边赤红色的石头。
　　起初，我们并没有把“红河谷”、赤红的石头和石海联系起来。只是在我们的导游无意间发问，这些石头为啥是红色时，我无意间说了句，“红河谷嘛，石头当然是红色的，连桦树都是红色的”，却揭开了“红河谷”最神秘的面纱。只是，这个问题，我们到了石海之后，才真正得到答案。
　　艰难之后，就是美丽的壮阔。
　　在层林掩盖中左拐右拐很多弯道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宽阔之处——一大片大小不一的石头，像流水一样由高到低倾斜而下，光秃秃地赤裸在绿海中。

　　这就是石海。那些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受冰川侵蚀与寒冻风化作用而造成的山崖解体石流运动，形成这滚滚石浪如河似海，在几百万年漫长的时间里默默地流淌。


　　石海在我国青藏高原、西部高山及大兴安岭北部冻土区均有分布。只是，更多的石海位于常人轻易难以涉足的高海拔处，而红河谷石海在公路边就能欣赏它那漫流的气势，而且，每块石头都有赤红色的表层，有些急如泄流，有些静若青苔。
　　石头发红的原因是石头中含铁元素过高，在不同地层、地温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反应下，经过长时间的高温、发酵、冷却，从而形成的自然奇观。红河谷也叫“赤峪”，正是因为这些赤色的石头而得名。


　　石海的四周，是纯净的针叶林带美景，远处，是巍然高耸的太白山主峰。这里海拔2280米，属寒温带气候，年均气温约10℃，在6、7、8月平均温度只有15-21℃，寒意袭人。

收藏奇石的修路工钱景岗

　　石海旁边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工棚，后面支起一个四面漏风的帐篷。前方，数台挖掘机、推土机正在轰隆隆地征服着这座大山。不久之后，一条通道将从红河谷贯通至太白山，将两个景区合二为一，形成一条“不走回头”路的旅游环线。


　　在那个简易工棚里，我见到了钱景岗，一个随着工程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关中老秦人，他在石海边已经居住、工作了两个多月。
　　我找他攀谈，只是想了解一些此地的故事。他说，石海所处的地方，全年基本无夏，有“红河谷中夏犹寒”之说，由于气候冷湿、多雨、多雾，常可看到极为壮观的云海景象。有时，还会看到神奇的太阳雨——一边阳光普照，一边大雨倾盆。即便是在酷暑8月，山下若下雨，山顶就飘雪，这就是久负盛名的“太白积雪”。只是，我们无缘得见。
　　钱景岗喜欢收藏奇石，说话间，便成床铺下搬出三块形态各异的石头来，每块都有着奇特的纹路。他像欣赏珍宝似的的把玩着，给我讲述奇石纹路中的奥妙，有一块的纹路，像是一条吞云吐雾的龙。


　　其实，我对奇石只是出于好奇，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我的倾听只是对钱景岗热情的回应。但是，钱景岗却好似遇到了知音，虽然不舍得将床铺下的奇石择其一送于我，却带着我向工棚后面的石海走去，说是在不远处他还藏着几块奇石，我若喜欢，可以带走。
　　我只好尾随钱景岗，像石海深处走去，石海边上，有药农踩出的山路，路边还有药农曾经住过的，已经坍塌的窝棚，和燃烧的炭灰。几块石头撑起灶台，被熏得乌黑。
　　贾平凹曾经说关中的老秦人不管受教育程度如何，就算不能识文断字，却都有着一副放眼天下的渊博，即便是街边的三轮车夫，交谈的话题也常常都是国家大事，生活中也是粗狂里蕴含雅致。
　　这个特点在钱景岗身上十分的明显。他会告诉我，站在哪个角度拍出的照片更加宏阔辽远，让远景、中景、近景在一张照片中各具意境；他也会自豪地说，他将三个子女都供成了大学生，现在都有出息，在某某单位上班。
　　钱景岗把四块从河谷中捡来的奇石藏在路边的草丛中，并在路边做了记号，他是怕别人发现之后抱走，也担心自己抱回工棚之后，被工友或者游客夺去，因此，他将自己的宝贝流放于野。
　　钱景岗细细抚摸、细说了自己对每块奇石的解读，然后说，“喜欢哪个你随便拿！”


　　我看着那四块沉重的奇石，有些犹豫，解释说，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最终还有乘飞机回北京，拿着路上不方便。
　　钱景岗说，“哪有啥么，撂车后头，又不用你抱着！”
　　见我有些左右为难，钱景岗似乎有些失落，好似攀谈了很久，他已经推心置腹，却突然发现了我是假冒伪劣。

钱景岗的“星光大道”之梦
　　钱景岗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为了消除我的尴尬，自告奋勇地说，“不要算逑，额（我）给你唱段歌吧！”
　　我说“好撒，好撒，来段秦腔！”
　　钱景岗却没有唱秦腔，而是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非常投入，声情并茂，每句都有拖长长的颤音。
　　唱了一曲，我还是想让他唱秦腔，并点了“祖籍陕西韩城县……”这是秦腔传统名戏《三滴血》中《结盟》折戏里面的一段，是我唯一记得的秦腔唱段。

　　钱景岗先是推说不会，又说记不起唱词了，但想了想，还是唱了起来：“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姐入牢笼又逃窜，不知她逃难到那边。为寻亲那顾得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浦关。”
　　钱景岗真是不擅长唱秦腔，唱腔中少了那种粗狂的沧桑，缺少那用丹田之气吼出来的劲儿。但是，在这旷野之中，能听到秦腔，我已经非常知足，并报以掌声，表示感谢。
　　钱景岗显然意犹未尽，下到工棚处，见汇集了十几个人，他说，刚才他们没有听到，我再给你们唱一首吧。便又唱了《红梅颂》，他把每一次演唱都当成是非常正式的演出，严肃而认真。
　　唱完了，我们鼓掌。
　　他又自爆，“额（我）想上中央电视台老毕的星光大道去呢！”我们都惊呼。他解释说，去年报了名，却被调到外地去干活，结果没去成。有人提议说，那今年去么，还有“中国好声音”呢。
　　钱景岗又不屑地甩甩手说，“额不去了，参加歪，是砸钱呢！”
　　转身碰见一个中年人，钱景岗冲我笑着说，“这额领导，经理，给额经理一根好烟！”我奉命照办。
　　中年经理接过烟笑着说，“老钱你又日弄人呢！”
　　钱景岗说，“额咋敢日弄北京的客人呢！额是心情好，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心情舒畅的很，唱个歌图个乐！”
　　钱景岗的工友告诉我们，由于晚上冷，山上又没有什么娱乐。每天收工后，他们就燃起篝火，喝点烈酒，听老钱唱歌。
　　这辽阔的山野，就成了钱景岗的“星光大道”。
　　那壮阔石海中的每一块石头，以及周边的树木，树立中的飞禽走兽，都成了他忠实的歌迷，在每个冷清的夜晚，聆听一个老秦人的歌声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