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多日没有闲暇写东西,贴上1988年写的一短篇小说充数。这也是我在陕南讲师团时的作品,差不多算我的小说里的上乘之作了。不客气地讲,现在读来仍有余味。
老人·山·山鹰
天短了,四点钟的时候,太阳已经偏向了对面的山岗。阳光斜照过来,眼前的树叶金黄。细小的山风翻过山梁,吹在老人脸上,使他感到一丝惬意。
这时,老人正注视着对面的山岗,那里有雾样的东西缠绕。已是深秋,但那山远远望去依旧葱绿。可老人知道,那草、那树早已枯黄。
阳光淡淡地照在老人身上,冷冰冰的,老人裹紧身上的旧军毯。关于这条军毯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老人是否有过从戎的经历。
远处传来号子声,有点凄然。老人想可能是哪家在造新屋。即而老人又想,一定是哪家又死了人,正下殓棺木。老人还可以想到很多,但他已不愿再想下去,反正那是号子罢了。
老人依旧注视着对面的山岗,那上面有雾状的东西,老人依旧无法肯定。
老人接着听见了乡邮的自行车铃声。老人想,那一定是乡邮的自行车铃声。总有人把那边的东西送到这边来,再把这边的东西送出去。所以,乡邮也就总有事情做。然而,乡邮不再光顾老人这里已有多年了。
老人开始微闭起双眼,虽然斜阳冷冷的,但还是有点儿刺眼。
老人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乡邮常把一些信件放在外面的信箱里。那信是山那边来的,但关于信的内容和寄信人,老人已不再记起。总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人不愿去更多地想这些往事。他知道,门外那只信箱早已腐朽,还有不知名的鸟在里面做了巢。
老人微闭的双眼里似乎有泪样的东西在闪动,但老人自己知道,他并不沮丧。
老人重新睁开眼,继续注视对面的山岗。那上面仍有雾似的东西。
老人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一句儿时的歌词,说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什么的。老人记起很多年以前了,一个同伴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人们说他成了仙,但只有老人清楚,那是他的一个朋友,是他亲手把他从崖上推下去,至于其中的原因,老人早已忘却。
起初,老人想努力回忆一下,兴许其中还有若干惊天动地的故事。但马上,老人感到了厌倦,并开始喃喃自语,“反正是我把他推上去的,我知道是我把他推下去,他死了,死在山那边……”
老人发现近来他总是想到死以及与死有关的事情。老人想大概自己快死了。老人知道自己就要死去。
老人看到有一只山鹰在盘旋。老人觉得那鹰的翅子有点消瘦,一点儿也不健壮。恐怕它也衰老了吧!但老人又想,它是从山那边飞来的,或者它要飞到山那边去。它虽然消瘦,它虽然找不到食显得很可怜,但它是从山那边过来的,或要到山那边去的。
鹰仍在上空盘旋,显出徒劳又憔悴。老人望了它一会儿,并未发现它有消失在山那边的意图便有些沮丧。老人想,鹰都是孤单的,孤单地飞来,孤单的飞去……
老人记起有一年看见一个猎人打的鹰,那鹰的翅子很大,紫红的血凝固在上边,那鹰眼还睁着,亮得煞人。干树枝般的爪子仍紧缩着,如同麻疯病人的手。老人听猎人说,那鹰是在飞越山岗的时候被打下的。那是老人第一次看见死去的鹰。他觉得,那死鹰的眼深不可测,有些怕人。他想,那鹰死时一定很悲壮,它一定看到山那边的世界时死去的。
老人依旧注视着对面的山岗,山岗仍然有雾样的东西。
凡物总有个老,最后总有个死。老人又想到了死。这回老人没有再约束自己的思路。于是老人想起了多年前,母亲死时的情景。老人记起,那时他还小,母亲拉着他的手,他觉得那手冰冷得令人发抖。母亲对他微笑着,那笑他觉得有些狰狞和恐怖。多年来,他都觉得这种感觉很可耻,是对母亲的不敬。但老人知道,那时,他确是这种感觉。母亲问他想不想到山那边去,他不置可否。于是,母亲咯咯地笑出声来,那声音现在想起仍然恐怖。然后,母亲告诉他要想过去就跟她同去。然后,他又听到母亲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如同冬天枯树被风刮断的声响。多年来,老人常在夜里被这声音困扰而毛骨悚然。
送葬的时候,他躲在猪栏的后面,想让人们找不到他。那时候,他怕母亲,更怕死去的母亲。但人们还是发现了他,把一堆黑的白的东西裹在他身上,让他走在棺木后面。至今老人仍然记得那黑色的大木匣在一条龙杠下一晃一晃的,如同又看到活着的母亲使法术时跳舞一样,他听人们说母亲本来就是半仙,这回一定是成仙了。
母亲是葬在第三道山梁上的,如今老人还记得下葬时人们唱的奇怪的歌,那歌声呜呜咽咽,如同冬日旷野上的风……
老人开始感到了冷。太阳更斜下去,山色渐渐朦胧。
老人知道,母亲一生都没有到山那边去过。但她总是说,她看得见山那边的事情。但她又说她只能看到山那边的事情,而不能说出那些事情。为此,他从小就深深憎恨母亲。但是,母亲毕竟死了,他从不相信母亲成了仙。但有一回,他看到母亲的坟长满了野草,还有几只乌鸦在附近盘旋。他突然怀疑那下面是否还埋着那个身体硕大的母亲,或许母亲真的已悄然奔向山的那边去了?
但是,老人知道,自己死后肯定没人会认为会成仙,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沮丧。因为老人现在深信,母亲的遗嘱不过是不怀好意的玩笑,就象小时候母亲引诱他去抓火炉里烧红的炭一样。
老人依旧注视着对面的山岗,老人觉得,在朦胧的山尖上有一个黑点在浮动。他想,那一定是刚才那只鹰,那只老鹰就要飞过去了。老人感到了一丝欣喜。
这时,老人听到了钟声。老人知道,那是附近学校传来的。那钟声显得如此悠远,如同一种神秘的召唤。这使老人记起多年以前,几个从山那边过来的高鼻子的人盖起的尖房子上的钟声。那是母亲死后不久的事情。那时,他每天早晨和黄昏都坐在山坡上听那悠远的钟声。老人不明白为什么那钟声永远给人一种悠远的感觉,像一种招唤
但现在老人明白,这是学校的钟声。孩子们该放学回家了。学校让老人又记起了孩子,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有个孩子陪伴着他,老人记得那孩子好象是他有一次就要越过山岗时发现的,当时孩子几乎冻僵了。
老人记得孩子稍大一点后,他也把孩子送到了附近那所学校。老人记起,那时候他还不很衰老,还有力气跑路,还有一条狗,老人每天领着狗去送孩子到学校。天好的时候,就带孩子到河里钓鱼,或拿着祖父留下的猎枪到对面山里打山鸡。那支猎枪现在还挂在里间屋里,落满了灰尘,金属部分已全部锈死。但那个青棡木做的枪托却还是好的。
然而,那孩子不久就死掉了,老人记得当时感到悲哀,这是老人第一次感到死的悲哀。老人记得孩子的死并不象母亲的死那样令他感到恐怖,相反,那死亡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淡淡的凄美。
那是一个冬天,房子里点着熊熊的炭火,空气里充满了温暖以及烤山鸡的香气,外面是呼啸的北风,还有几声隐隐的、山上跑下来的饿狼的嚎叫。孩子高兴地说:山鸡的味好香。老人给他一条烤得油焦的鸡腿,孩子已经吃不下了,可孩子始终微笑着。“山鸡能飞过这高山吗?”老人觉得孩子问这话时,并不象他小时候问问题时的情绪。老人觉得,孩子似乎对这问题早有答案。他发现孩子问完问题后便死掉了,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老人想,现在山里一定还有很多山鸡吧。他再次感到了疲倦。
老人又看到那只鹰在顶上盘旋。看来它并没有飞过山去,老人想。
老人感到自己确实太老了,否则他还应该去打山鸡,山里一定还会有很多山鸡。
鹰还在盘旋。老人想,它一定是饿了。
老人依旧注视着对面的山岗,但他已感到了困倦。山色更加朦胧。这时太阳已落在了山尖上,阳光变得愈发冰冷。
老人没有感到饿,也没有人给他做饭。老人打算在太阳落去前睡去。他想,睡去了也许会轻松些。的确,他感到这个黄昏想东想西的,很疲惫。
太阳消失的时候,老人已睡去。老人睡着的时候象个孩子,苍老的面孔上漾着一丝笑容。没有人知道老人梦到了什么,是昨天还上明天。这时,天空中那只鹰也已消逝。不久,远处学校的钟声再次响起,那声音依旧悠远,悠远又神秘……
写于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