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喜欢海。而我和海缘分浅，要说喜欢，我只喜欢冬天的海。

    真正有记忆的第一次看海大约是1984年夏天，我和中学同学李云结伴去北戴河，骑自行车到海滩，看到一望无际而的海水，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水怎么会是苦的呢？傻傻地尝了一口才确信，海水的确苦咸。

    苦咸的海水让我对海的印象打了折扣：海只能看，任它再宽阔、再壮观，人是很难真正和它亲近的。

    无法亲近、无法溶入的景色再好，也不是我的所爱。就像女人，老婆长的再不好但那是自己的女人；别的女人再漂亮，你只能看看，那是别人的。海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这么怪怪的。

    工作以后，见海就多了，从北边的大连，一直到北海，包括海南岛，中国漫长的海岸线我差不多跑遍了。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总体而言，我更喜欢山一些，因为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特点，且远近高低各不同。而海不一样，千篇一律。你说三亚的海和北海的海，或者青岛的海和大连的海有什么不同？至少我看不出来。别管金滩还是银滩，在我眼里都是游人如织，大同小异。区别只在于密度，名气大的，人多些，名气小的，人少些。

    第一次看海回来大约半年，我写了唯一一首关于海的诗（附后）。那里面有我对海的全部情怀。一句话，我和海没有缘分，我并不喜欢海。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年冬天，在青岛崂山附近的空旷海滩上，我找到了不一样的感觉，因此对海多少算改变了些许看法。

    具体的世间记不清了，反正是一个冬天，我住的地方刚好在海滩，傍晚时分一个人出来散步，体会到了海的别样景致。

    那个季节的海滩了无人迹，长长的海岸线上就我一个人孤独前行，偶尔不知名的海鸟凄厉地划过海滩……夏季的喧嚣早已过去，冬天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的声音。刚好是阴天，彤云密布，海天一色，铅灰一片。整个海岸透出一种苍凉、悲壮甚至肃杀。

    在一条随便搁浅在沙滩上的油漆斑驳的木船边坐下，遥想几个月前，沙滩上的红男绿女都已是过眼烟云，而今只余下这份冷落和空寂。人世间的时空变化就是如此无常，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或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完全是两个天地。此情此景，一个人静静地在冰冷的沙滩上走走、坐坐，梳理一下繁杂的心绪，让自己从海水有节奏的喘息声里体味一下独有的一段宁静或悲凉，会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冬天的海边，我总会想起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是我最欣赏的历史人物之一，他这首诗我总觉得写的是冬天的海，让人感到一种巨大的苍凉。而且，在我看来，苍凉才是海的本来面目，任何的喧嚣与骚动那是游人强加给它的。只有在冬天，当游人退尽，海才回归了本位。

    伟大如曹操，文武双全、豪气冲天，却留下白脸奸雄的骂名，想来他也是一介悲剧人物，某种意义上他和海是共通的。

    关于海的作品，我最喜欢的还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篇小说我是中学看的，看了以后就认为那是中篇小说所不可逾越的高峰。而且我固执地认为，海明威的海就是苍凉的、孤独的，单调的，色彩像俄罗斯古典油画一样，铁灰，那颜色甚至沉重到了压抑的地步。

    不过，虽然如此，我依然和海有距离，难以亲近起来。比如我时时幻想着退休以后到山里了度余生，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到海边生活。

    人的喜好有时候看起来很偶尔，没有什么逻辑关系，但是不喜欢海我找到点根据，虽然这个“根据”在一些人眼里是无稽之谈。这就是八字。我的八字属于弱火命，无法承受波涛汹涌的海水，所以只能敬而远之。

    其实，天下万物不过如此，他们都是中性的，本来没有好坏，区别来自我们自己，来自我们内心。

   

    下面是我22年前的诗作。那时候我21岁，今天我已经43岁，这样的诗已经断然写不出来。诗是年轻人的专利，我还算明智，26岁以后再没有写过一首，免得找骂。

 

海

1985．1．18

 

其实

你们什么都没有

很久以前

你们跳着脚走过山脉

走过森林

你们说

你们就是世界

 

可是

你们从开始就是

什么也没有

 

你们让风

在你们身上狂笑

你们让海鸟

在你们身上来来去去

 

纵使你们

和天空一起跑到很远很远

你们把漆着圆眼睛的帆船

变小了又消失

 

纵使

你们把鱼造得太大太大

你们让海龟活了很久

看到很多很多

 

可是你们

你们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躺倒了一万年

你们还将躺倒一万年

虽然你们

你们也在挣扎

一次次把手臂伸向天空

一次次把手臂摔向岩石

 

虽然你们发出阵阵狂叫

把一只只帆船吞没

 

虽然你们把太阳囚禁了一万次

虽然你们还将把太阳囚禁一万万次

可是

你们终究什么也没有

 

你们疲倦了

每当太阳踩着你们的肩膀跃起

你们就疲倦得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你们喘息

你们看着太阳一点点离你们远去

你们不再思想

你们只有听着海鸥依依地叫着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鱼还是长得很大很大

风也还是把漆着红眼睛的帆船送到它方

 

可是你们永远什么也没有

你们只有接受太阳的嘲讽

你们只有接受海鸟的嘲讽

你们只有接受鱼和帆船的嘲讽

 

你们疲倦了

你们已怠于挣扎

于是

你们又和天空一起

于是你们又想和天空一起逃向远方

 

可是在那里

在那里你们还是会精疲力竭

你们会再也逃不动

你们会枯竭

你们会默默地死去

你们会在临死去以前

继续看到天空离你而去

去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