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之秋，孔君伯华应津沽某公之请，与之盘桓数日，对于肺痨病偶然谈及。余问之曰：细阅吾兄家庭医药常识稿，所谈肺病原理，由于风、寒、暑、湿、燥、火六气所伤，綦中肯要。但只言病理，未列治法，有失世人期望。以吾兄之聪颖，及三十年之阅历，定有心得，何妨公之于世，普度群生。余治此病多矣，对于用药未敢自信，尚望吾兄明以教我。

伯华语余曰：近来不论男女，一闻肺病，即谈虎色变，青年学子尤甚，盖其受欧化熏染故也。夫肺病者，即肺脏有病之谓也。其病分寒、热、虚、实、风、火、燥、结、气、痰、郁、痹、肿胀、喘促、痨瘵、上损、硬伤、咳嗽、唾血、咯血、衄血、痈疽、蓄水之别，非一病之名词足以概括之。治法有清、化、宣、解、补、泻、反、正之分，因症施治，无一定成法。观西医之内科全书中，肺病亦有若干名词。如肺炎、气管炎、肺脏癌、肺气肿、肺结核等等，不下二十余种，分为急性、慢性。急性者，自得病至死仅数月；慢性者，自得病至死可二、三年。此病又分为三期，初觉咳嗽，即中医所谓始受风寒，或胃热上冲、薰蒸肺络，肺初肿时，为第一期；迨至咳嗽、唾血、日晡作烧、食少气促，即中医所谓风热郁塞，肺叶肿胀之时，为第二期；饮食小进、面色黑黄、枯白、浮肿或脚腿肿、自汗、盗汗、微微气喘、大便溏泻、不能侧卧、咳嗽不停、身烧、吐涎、气短，即中医所谓肺叶肿溃或焦枯之时，宗气衰而生化之源断绝矣，邪盛阻塞气道，制节之气不能下行，肝脾胃等脏不能受气以行血，血则上溢，或吐，或咯，或便血，此为第三期。病名虽多，但只言病状，不辨病原，动以肺病之词骇人听闻，并无根本治法，只凭天然空气疗养，使之不受刺激，不令劳动，不提气御神。住医院中或一、二年或三、五年，作长久之静养。观其色，察其形，似已无病，及至出院，多有不及数月，终不免一死者。况住院之举，在富贵之家尚可，贫寒之家则不能也。中医治法，当清化其源，用除邪扶正之法，尚可补救。若只持病久必虚之偏见，泥古不化，治以参芪地胶滋补之品，是速其死期也。盖肺叶虽被伤损，然燥热在内，再用此等药以补之，徒增邪助热，于正气有何益哉。故曰；若欲补正须先除邪，邪退正气自复矣。余所以未列治法者，以治法不一也。观吾子所论咳嗽吐血与结核性病理甚详，而所举之小青龙、麻杏石甘汤亦甚妥当。但麻黄辛热，须少用，至多不能过半分一分，仅用以搜肺经所郁之风寒而已，若多则肺受其害矣。须重用生石膏，去其从化之热，热不能上冲，其咳自愈。所谓肺结核者即是肺肿，如生疮然，先肿而后溃。若有失血，则肺之嫩皮破，须用犀黄丸数分消其肿，生其肌，根本愈矣。再加紫雪丹以开之，使浮游之火散，而它脏自安其位矣。

余又问曰：石膏治阳明之实热，以及温病之邪热。紫雪治少阳与心包之实热。犀黄丸治痈疽之毒则可，治肺病之虚热则不可。且发热与骨蒸、阴阳之间又有不同，吾子亦主此药，无乃误乎？况世俗之医，多畏此等药如虎，治愈尚可杜若辈之口，一有危险，则将借此毁谤之矣。

伯华曰：不然。余行道三十余年，岂不知热有阴、阳、虚、实、真、假、格、束之别，而敢用此法贻误性命乎。且肺痨亦有真假之辨，不能一概而论。先就真肺痨言之。观其人先天秉赋不足之气象，即可断定此人必患肺病而亡。若其人所处境遇顺者，或能脱过。若家室贫寒，日处逆境，心思败乱，虽将其培于参芪地黄之中，亦难幸免。盖草根树皮可以疗病而不能补其将绝之真源也。此病之得，亦多因风寒。经云：“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此之谓也。其发热为骨蒸，交六阴时则剧，两颧红如大拇指一点，此心阳将绝之兆。干咳无痰，或唾涎沫，或大便鸭溏，诊其脉则细疾而软。所以古人之书，多以滋补气血、填精益髓之剂，以延长病者之寿命耳，余见此症者服参芪、地黄、龟鹿等药而死者不知凡几。况真肺痨于其初受感冒之时，先以辛散解之，清凉化之，使邪不留经，亦能痊愈，并非绝无治法。再以假肺痨论之。其人平素气充体实，或受风寒，或受感冒，邪既郁，脉必闭，不但不见浮数，反涩小而缓，身亦不热，头亦不痛，但只咳嗽。此风热闭郁于内(西医谓肺炎之时)，治法摘奸发伏。若医生不识其症，误认为虚，用滋腻之剂补邪于内，必从阳明而化燥，胃火上攻，肺被热蒸，久则肿胀，气道不通，咳嗽愈急，伏则不得安卧。血被火炼，烧无定时或恶寒以后发烧，类似疟疾。此乃肺部肿腐(即如皮肤生疮恶寒发烧者然)，阴阳搏激之时，气盛者阳时作烧，气弱者阴时作烧，风火交煽，使之厌厌难动，饮食不进，类以真肺劳矣。烧时满面发红，间有不红者，得汗则解；口中作渴，诊其脉则数大洪滑，或涩或迟而腺体宽大，不但症为纯阳，而且胃亦大热。吾子以为此热，实耶？虚耶？欲救其急，非用釜底抽薪法不可，只要大便未见溏利，即用石膏治阳明胃热而清通肺气；紫雪治肝胆浮热，使君火自明：犀黄丸治肺中之腐肿，其谁曰不宜，若扬汤止沸，则火炎又起矣。若不用此重镇清化之品，难熄此炎上之火，其蕴蓄之风邪何以能出，肺肿何以能消?!余用此治之者，是治蕴藏风热之坏病，而非治阴火之痨瘵也。况此症之患未有不发热、潮热、微热者，间有身不热者，甚至有恶寒肢厥者，皆是郁热之故，一腔热火，耗其真阴，阴愈虚而热愈重。风邪在内，补之则更助热，肺被薰蒸，势必肿烂而死矣。以西医肺病之名而论，皆是炎字。以爱克司光照之，则云肺肿，肺烂，即是肺热之明证。抑阳益阴治之，俟其风息阳降，脉静烧退，再用滋润清补之法，加以饮食养料以养之。气血足则病自愈，何必负薪救火，以速其死也。余治此病，每用石膏后，则病者饮食骤增，盖胃热已减，未有不觉饿者，即此亦可证明为实热无疑。同道诸君，若不分真假虚实，一见肺痨即认为虚，泥古方之成见而不知变计；病家惊恐之余，闻医者遵古方治病，似乎近理，遂一意从之，致使高明之医，不能售其木，使病者怀恨以终，殊属可惜。余之论断，同道诸君必谤为妄涎不经之谈，决不以为然也。近来患假肺痨者，百中有九十八、九。患真肺痨者，百中不准有一、二耳。余近治二人，经某医用补药后，饮食已断；服余方药五、六剂，但饮食不增。嗣经他医评判，曰余方太凉，前医之方太补，令彼治之，则立方敷衍了事，致病家心中惴惴不安而不敢服真治病之药，坐以待亡，不知此人诚何心也。希望养生家一遇可靠之医，不必计药之寒凉，亦不可信人之毁誉。服药稍觉轻减，即一心服之，决不间断，又不可因服十剂、二十剂不见大效，即再更医。倘后医不识此症，再误用补剂，势必不治，不可不慎。盖病根已固，非数十剂不能肃清其根源也。肺居至高之位，凭淡而无味之品，以气化之，欲以少数之药治愈，岂可得乎。余曰诚哉斯言也，特援笔记之，以为养生家之参考可耳。前山东督军张君少卿，病患咳嗽吐血症，已一年余矣。壬申夏，延余诊治。诊八六脉皆数，舌色黄糙，口干，大便燥，面色黧黑，每早起必吐血数口。观其平日所服之方，即六味、四君、龟鹿二仙等，愈服愈重。余谓体虚阴燥，痰湿胶闭，水不涵木，浮阳上逆，若一味滋腻，不啻抱薪救火，病岂能减。即以清燥养荣、潜阴制阳之法，服药三十余剂，血止咳减，面色已黄亮，元气将次恢复。值其至戚丧，请其回籍祀土，余力阻弗听。时值炎夏，长途跋涉，甫至家，即吐血数口。迨其公事毕，则旧病复作，外县延医又难，误服桂麻四君之类，不数剂，则大口吐血数次而亡。盖久病初愈，阴分素亏，胃火燥烈，沿途辛苦，误用燥烈伤阴之药，不啻用火自焚，信然。

同寅曹君秋潭，辛未秋患吐血，误用补剂，愈重。延余诊视，其脉洪大作烧，咳嗽吐血，面目黑瘦。余即用龙牡石膏知柏之属，服药五十余剂而愈。

辛未夏，族侄惠恩年二十二岁，在天津业商。初患咳嗽，一误于滋腻，旋即吐血；再误于升提，而血则大口吐之。西医诊查，则谓肺病已成。余诊其脉，细淌已达七至。日晡潮热，咳嗽吐血，面目黑黄，大便燥。余即用龙牡石膏、黛蛤散、紫雪丹之属，服至数十剂而愈。

甲戌仲春，有挚友羊君简之之女幼甫，年十九。初患风热，误服补剂，以致发烧，时烧时止，饮食减少，西医则谓肺病己成。余诊其脉细急，即用桑菊饮加石膏，服七十剂而愈。丙子初夏，其姊病，复受感染，肺痨又作。仍以前方加龙牡、鳖甲、知母、紫雪之属。服至二百余剂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