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绮筵时
(2008-07-31 16:3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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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一竿风月系兰舟 |
将车停在路旁。迎面,夕阳烧灼大片云羽呈金红色,溢满西天。亘古激情,气势磅礴。有飞机银色明锐的娇小身影无声划过,绵白色烟线,笔直拖延。晚霞艳丽光芒,一寸寸,被铅灰色阴影吞没。一炉即将燃尽的碳火。颓败暧昧。
比之朝阳,我其实更加迷恋晚照。灰飞湮灭近在眼前,最后的辉煌与疯狂,眩华却无力,尤为动人。美到绝望,方触目惊心。亦更值得惜取。
能量一厘一毫流逝。岁月有伤口,这伤口正鲜血喷涌,势难遏止。
朝代更迭,人世间的脉息律动,如节气转换无可挽回。而红尘滚滚惯性作祟,依旧花团锦簇,对灾难反应永远滞后的人们,流连拥塞于闹市街衢,熙攘繁芜。一幕幕癫狂欢会,笙歌喧阗。通宵达旦。末世的荣华和无望的恋情一样,明明是毒鸠,仍令人禁不住诱惑,畅饮沉醉。
繁华地,王孙富贵。
玳瑁筵开,下朝无事。
压红茵、凤舞黄金翅。
玉立纤腰,一片揭天歌吹。满目绮罗珠翠。
和风淡荡,偷散沉檀气。
堪判醉,韶光正媚。
折尽牡丹,艳迷人意,金张许史应难比。
贪恋欢娱,不觉金乌坠。
还惜会难别易,金船更劝,勒住花骢辔。
尹鹗的这首《金浮图》并无太多可取之处。惟胜在真切具象。
大幕将将拉开,主角尚未正式登场,剧情亦未展开,群歌群舞已在几欲乱真的布景与灯光下,落力烘染起气氛来。
高朋满座,衣香鬓影。红地五色斑斓的蜀锦地衣正当厅铺陈,鎏金凤凰香炉盘踞四角,望之展翅欲飞。一队舞女,此时于乐声中翩然起舞。风摇弱柳般的腰肢,纤细柔韧。入眼尽是奢华的衣饰。
傍晚软风阵阵轻抚,袅袅沉香烟气不知不觉间,飘然弥漫。好花正开,好时光就在当下。行乐如行船,顺风顺水方有机会满载而归。
人间欢场,充斥着闲散无聊与虚情假意,人们无缘无故互相讨好。他和她是这场景中无可或缺的主角。他是诗人,她是乐妓。觥筹交错间,琴瑟丝竹声中,他的才情,她的色艺,将人们的情绪一浪浪烧向沸点。
她的一歌一舞,一言一笑,皆明媚精致,无懈可击。一尾欢愉海洋里畅游自如的鱼,睁着双不会流泪的眼睛。
轻敛翠蛾呈皓齿,莺转一枝花影里。
声声清迥遏行云,寂寂画梁尘暗起。
玉斝满斟情未已,促坐王孙公子醉。
春风筵上贯珠匀,艳色韶颜娇旖旎。
这首魏承班的《玉楼春》勾勒出一位色艺双绝的歌妓形象。词人连用三条比喻来形容她动听的歌声。如流莺于花影中婉转啼鸣,如战国时秦青送别弟子薛谭时的离歌一曲,连天上飘游的行云皆被遏止,如鲁人虞公的清越歌声,将梁尘振动。
唐五代时,贵族士大夫家仍以蓄养能歌善舞的家妓为荣。每宴请宾朋,必请出这些美艳女子当厅表演,侍宴助兴。与现代人喜欢炫耀名车古玩一般。遇有需要,家妓亦可如车马般或赠或卖。而这绮筵开处,亦少不了诗人才子的身影。
其时颇负盛名的杜牧,一向恃才喜酒色。虽熟读兵书,甚至曾注释过《孙子十三篇》。然,生逢末世,即使他果有济世奇才,亦无用武之地。竟至被生生裹挟沉沦于烂泥潭中。
更兼他诗名过炙,仿如羊脂白玉上一点猩红暇斑,赚去人们所有关注,反倒以瑕掩玉。
扬州十载,他一直位居末职,治国抱负蛛网尘封。惟有形骸放浪,徜徉欢场。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一首《遣怀》,回首来时路。一个男人,有几个十年可以如此般醉生梦死,恣意挥霍?
翻开《花间集》,躲不过,一幕幕欢情,次第映现。如早春篱墙上丛丛簇簇竞相绽放的蔷薇,兀自烂漫。花瓣繁复层叠,枝叶攀缠招摇。香气馥郁逼人。
罗裾薄薄秋波染,眉间画得山两点。
相见绮筵时,深情暗共知。
翠翘云鬓动,敛态弹金凤。
宴罢入兰房,邀人解佩珰。
她终于见到他,在绮筵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没有悬念。裙裾飘袅,属于秋水长天的色彩,如影随形。水草繁盛,失却心事的白鹭,踟躇沙洲。
他是姐妹间公然流传的想念。今夕,偏与她眉目传情。收拾起慌撒一地的心事,她施施然抬起一双素手。十指纤长,柔韧无骨。琴声婉咽。毕生所学,一腔心愿,于此一刻尽情释放。
青楼,宦场。她与他不过是命运掌中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红尘深万丈,人世沧桑冷暖,跌宕浮沉。真便怎样,假亦如何。一念相惜,便足以换来一宵纵情。物我两忘。
多少个如此般绮筵过后的浓情良宵,杜才子可还记得,那些曾经钟情于他的欢场女子。所有的欢娱皆未果。
一朵又一朵莲花妖娆盛开,人间六月天。碧水荷风下,是深陷泥沼日益茁壮的惆怅藕节。无力自拔,那些沉坠的忧伤,盘根错节。
又一时,杜牧在洛阳做御史。当地有个李司徒退休在家,他家的家妓据说名冠全城。有一日李司徒摆下筵席,宴请一众幕僚。因杜牧当时是检察御史,所以未曾请他。杜牧闻听后便请人捎信给李司徒,表明他亦有意赴会。李遂赶紧派人前去延请。
杜牧骑马前来。李司徒此时已叫出所有家妓一百多人,列队显摆给在座宾客看。果然各个容色美艳,才艺惊人。迟到的杜牧一人独坐,故意瞪大眼睛逐个观瞧。毫无避讳之态。
满饮三杯酒,他转而问李司徒,听说你家有个叫紫云的,诗文很是了得,是哪一位啊?李遂指给他看。只见百花丛中,果有一女眉目端丽,姿容清新,神色淡雅娴静,与别妓气质相异。杜才子仔仔细细注目瞧了良久,方说,确实名不虚传,应该送给我啊。
席上众人听闻此言,皆为之一窘。有俯首轻嗽的,有面赤侧目的。最尴尬的还要数这里的主人,倍受唐突的他,惟有假装低头干笑两声,以掩不悦。众家妓皆扭过头去,掩面发笑。见过有人借醉酒撒疯放声歌哭的,未曾见过借酒意强要人家妓的。
杜牧自不冷场,又满饮三大杯。然后,起身高声吟诗一首: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偶发狂言惊满坐,三重粉面一时回。
众目睽睽,大剌剌全无半分在意。
或许,他自以为才俊鹤立,是女人定会爱之慕之,为其不凡风仪颠倒。而作为主人,李司徒亦不好驳他面子,他既当众提出,便晓得主人家素昔宦场中人,不至为一小小家妓与他结下不必要的梁子。
可惜风流才子如他,亦不见得了解女人千回百转的细密心肠。愈是好花,愈渴望一双温柔手将其郑重采摘。
被杜才子强索的崔紫云,后来虽果真被李司徒相赠给了杜牧,但其临行前却做了这样一首诗:
从来学制斐然诗,不料霜台御史知。
忽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
她不满于杜牧视她如可供索要的礼品,更不敢奢望这样一个滥情之人,会当真长久留情于她。
只是,若此诗果出自她手,这个长于诗文的女人,亦仍是个自作多情的痴儿。在那个轻易将她赠送他人的男主人心目中,她,不过是他成百姬妾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被当作货物一般转手予人。对她,又何恩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