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泌还有一首《江城子》，意趣与这首《浣溪沙》颇有几分神思相通——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

绿云高绾，金簇小晴蜓。

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相遇，由扬尘走马的大道，改为闻名蜀中的浣花溪。浣花溪，又名濯锦江，或百花潭。传说曾有位少女溪畔洗衣，见一遍体生疮的僧人跌进沟渠。僧人请她为其洗净袈裟上的泥污，她遂毫无怨言为其洗衣。惊见水中随手浮现出朵朵莲花。浣花溪既由此得名。

 

对张泌其人，近人多有争议。究竟是否果有名姓相类者三人，还是根本就是一人多名，各家见仁见智，各有所考。唯《花间集》收张泌词27首，皆描写爱情，读来确系一人手笔。

 

有评论说张泌《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或《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这类词，描写的皆是“轻狂冶游，表现技巧虽然不俗，思想感情却流于浅俗”。此语若仅指当街偶遇，便追着盯梢搭讪，这种行为本身太“浅”太“俗”，则恐未点到真穴。率真或轻浮，不独现于处置情感的动作。而就诗词而言，由邂逅到钟情，再写到追蹑难舍，不予人以揣度与想象的空间。宛若大捧香水百合拥进怀中，于香于形，对感官刺激皆有唐突直白之嫌。爱，不可以这样的不由分说。

 

似带如丝柳，

团酥握雪花。

帘卷玉钩斜。

九衢尘欲暮，逐香车。

 

古时富贵人家的女子轻易不能见人。平素里幽闭于重重深闺，探访亲友亦车送车接。《红楼梦》中的夫人小姐，即便只是这院到那院，一旦需要走出围墙，亦必坐车。

 

偶或车内憋闷，女子挑起锦帘，方有可能令街上男子惊睹芳容，失魂落魄，以至晕乎乎纵马追着香车不舍。而仅就这一丁点可怜的相遇机会，词人频频灵感闪现，吟出一首又一首动人的词作。

 

温庭筠此首《南歌子》，本是其七首联章《南歌子》的第二首。其一写女子对男子的倾慕，其二述男子邂逅女子时的忘形。拿此首小令与张泌那首《浣溪沙》比照着读，别有一种绰约悠远的韵味。

 

起首白描女子美态，柳般婀娜，雪般白皙。古时考究的车子曾是货真价实的香车，以香料涂抹，雕画精细，更配以纹绣华美的窗帘。

 

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尘烟中天色向晚，他犹自兀立。追逐她的车子，只是他的愿望。

 

烈酒利刃，其实亦非男子专利。在人人不由自主的追逐游戏里，出演一见钟情，一心渴慕角色的，有时亦可换作是女子。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韦庄的《思帝乡》，幼时只觉简白好背，并不知其好在何处。就象年轻时，我们日日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及至成年，不停漂泊迁徙，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看过一重又一重山水，方才悟觉，惟有故乡门前的那条梧桐小径，才是通往简单快乐的捷径。可惜，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去。

 

而那一段又一段跌宕情路，徒增许多蜿蜒回曲。一路跟头摔过来，魂牵梦萦，到死都挥之不去的，总是最初的心动。

 

天，无限晴好，水彩泼出来的纯净透蓝。空气中，有阳光吸吮青草汁液的可人芬芳。整片杏林似腾起淡粉烟瘴，一树树粉白色娇小花朵肆意绽放，毫无保留。青春正当挥霍时，便就此美景，索性一颗心抛却。又如何。

 

同样的执拗，“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较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彻底决绝百倍。贺裳说，柳耆卿此句“意即韦意而气加婉矣。”岂止，简直就是为阳光普照的房间拉起了厚实的窗帘。气息转瞬阴晦。

 

人世间，非十分真情不足以动撼人心。

 

《花间集》里，如此活泼泼忘情的，还有皇甫松的一首《采莲子》，堪有一匹。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舡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时间，由春转到了秋。水光潋滟的湖面上，她是失神的呆雁，顺流飘走而不自知。心仪的那个人呐，难道仍未察觉吗？

 

朱光潜说，人生有两种类型，一种生来看戏的，一种生来演戏的。她抛掷莲子，投递情意。定有旁的人在看戏。

 

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说，这首皇甫松的《采莲子》，写出了闺娃稚憨情态。热衷于描绘娇憨采莲女的词人，亦不独皇甫松一人。温庭筠的《河传》读来愈加生动。竟连一旁的观众亦分派了戏文。

 

江畔，相唤。

晓妆鲜，仙景个女采莲。

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舡。

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

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采莲女啊，请你别向那边岸去啊。似警语似笑语。出此言者，应是见惯江中风浪，经多人间离散的船夫吧。你看，那少年的船早已花儿满舱。如何还载得动你的一腔沉甸甸痴情？

 

有水，有舟，有心悦君而君不知的情切。不禁令人想起那首更加古老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骑马，驾车，皆不如水上行舟，更能激起人歌唱吟咏的冲动。拥桨而歌者，必是走惯了船的行家。

 

后人杜撰，编排唱《越人歌》的是位与鄂君子皙语言不通的越女。起初鄂君子皙不解其歌何意，后经人翻译方恍然大悟。于是，对于越女的无望钟情，竟最终以迎娶为回报。

 

设若果真如此，采莲女或可与那令她贪看忘形的男子共结连理。亦未可知了。

 

然，细读刘向的《说苑》，这首先秦古歌所关系的典故，情形却非如此。哪里有什么越女。哪里有什么嫁娶。其所欲表明的，不过是鄂君子皙如何礼贤下士罢了。

 

我们单单被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击而中命门，遂管不得出处，顾不到史实。脑海里遂幻演起凄美爱情剧目。眼中蓄满泪意。

 

曾几何时，校园里那条浓荫匝地的小路，阳光斜斜透过枝叶缝隙，照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最不设防时，就这样迎面而来。你一时愕然失魂，胸中似有灼热岩浆，急欲喷涌。那人何时走过身边，你又何时翻然醒转，皆不知觉。风中有槐花苦涩的清香。那是你一生都忘不掉的味道。

 

也许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

 

多少芬芳飘渺的最初，脆弱而浓郁。那些大朵大朵洁白惊艳的玉兰花，只开放在年少时孤独的花园。再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