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戴花的少年(四)
(2013-06-07 23:5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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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带着秋凉去了他家。
不远,沿着合欢街走到尽头再往左拐个弯就到。春光一路不讲话,只是仍旧稚气的脸庞藏不住的笑意。他离春光几步远,走在斜前方,偶尔猛地回头瞅瞅,怕春光没有跟来。
春光走在他背后,看着他瘦削的属于少年的背影。因为还未完全发育,肩膀微微向下倾着,又短又精神的黑头发茬子像针尖麦芒般矗立着,大一号的白色校服像鼓了风在腋下展翅。
十多年前她也有过16岁。照样捧着书安静跟在学长身后,他看她一眼她的脸就红半边天。然后,然后家里忽生变故,父母离婚,她中学未毕业就辍学。没人再管她,她开始挣扎生活。她的少年时代就此结束。
变化那么快,直接从半空狠狠摔在地上。早前家中虽然总是争吵摔东砸西,但三口人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使都默默扒饭不发一言,秋凉好歹能对着人叫声爸爸妈妈。
16岁是她的分水岭。
为了养活自己,她去餐馆打零工,又因年龄太小,只能被派在后厨洗碗。她永远都记得那股子劣质洗洁精的味道,带着点有些些恶心人的香,泡沫丰富,被风一吹能飘开。为了快速,不能戴手套,一双小手即使在冬天也浸在冷水里。刷刷刷刷,秋凉终于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刷不完的碗。油渍剩菜都泡在盆子里顾不上捞出来,在那盆脏水里涮完,要在水管下清洗一遍。
以至于秋凉成年后对洗碗有天生的抗拒。后厨的秘密极少被食客窥见,因为太龌龊太肮脏。就是下水道窜出的那股腐败发酵的味道,好似她怎么洗也洗不掉,被深刻地留在她的味觉里。
干了大半年,扣除摔破的碗盘仅拿了五个月薪水,只薄薄一点。她把那把油腻的钞票卷起来,塞进内衣里。秋凉不嫌脏,靠自己开裂长水泡的双手一点一点换取,她觉得极满足。她的脊梁终于可以挺直起来。
小小的秋凉,花了百十块给自己添置了新行头,是一件连衣裙和鱼嘴高跟鞋。她花得心疼,但知道必须得花。她要自己看起来像个大人,以能重新觅一份大人可以做的工作。好看些的女孩子,总是要多一点点幸运。
春光带她走进门洞。昏暗的光线与外头灿烂明媚的世界是两重天。仍是春光走在前头,秋凉在后头,高跟鞋磕在水泥楼梯上咯噔咯噔地,像有个顽皮的孩童刚在学习弹奏钢琴。
春光的家和普通家庭没有区别。干净整洁,家具不新,却都被抹得锃亮。客厅悬挂着全家福,一家人都笑眯眯地看着镜头,透着笃定的幸福。墙壁上还贴着春光从小到大的奖状小红花,他姓原。原春光,是个好少年未来将是好男人的名字。秋凉悄悄想。
春光的房间朝西,落日的余晖肆无忌惮洒进来给白压压的屋子披上金光。床头有张小书桌,桌上摊着他的暑假作业。课外书整齐码在书架上,倒扣在枕边的是一本绿皮封面的小王子。秋凉拿起来看,书中正讲到小王子与酒鬼的对话。
“你在干什么?”小王子问酒鬼。这个酒鬼默默地坐在那里,面前有一堆酒瓶子,有的装着酒,有的是空的。
“我喝酒。”他阴沉忧郁地回答道。
“你为什么喝酒?”小王子问到。
“为了忘却。”酒鬼回答。
秋凉多年前看过,却忘了期间有这么有趣的对话。“你喜欢这个故事?”秋凉扭头去望春光。
春光背部抵在门板上,正在解白衬衣上的钮扣。
秋凉自是见多识广也有些慌。正因对这少年毫无防备,她才跟着他前来。他只是个孩子,他能做什么。一瞬间她有些懵,退后两步捂住胸口故作轻松地问:“你想做什么?”讲完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
春光也被吓了一跳,很快他反应过来。他脸红耳赤胡乱摆手,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他已无暇和一个个顽固的钮扣纠缠,干脆弓着背,直接从头部把衬衫扒了下来。
春光把背面向秋凉,他整张脸贴着门,两手有些局促,不知道往哪儿放。
秋凉远远地望去一眼,只见春光左肩一团黑青。走近了看清,那是一朵盛开的黑色玫瑰,在肩胛骨的地方,有些孤傲地在那片光脊梁上。
春光闷闷地抵着门板孩子气地说:我想要红色合欢花,师傅不给纹。他说我的路还长,总有一天能遇见自己的玫瑰,再去找他不迟。
秋凉只道:师傅说得没错。但是,你纹这个做什么?
春光耳朵渐渐又红了。他嚅嗫着说,自打那天在街角碰见你之后我就想做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秋凉搬过他的肩膀,定定地说:春光,我是你的好姐姐,好吗。她轻轻拥抱他。这个少年已与她一般高,洁白又清洌。
她带着他去餐厅吃晚餐。突然掏出脖子里的黑绳,递给春光看。
那上面挂着一只戒指,镶着小颗钻石,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精光。
秋凉自顾自地说,这是添文送的求婚戒指,我收了,却没有戴在无名指上。春光,你知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痛苦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挣扎。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丢在水池子里,努力扑腾想要挣扎出水面透口气却又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脑指挥不动手脚因为缺氧窒息,慢慢坠入池底。
我懂。春光突然接话:就像我面对英语,明明二十六个字母都认识,拼在一起却各有各的意思。哪一个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那样的绝望。
秋凉被酸楚地逗笑了。这个少年自有他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