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锁的潘多拉
(2013-03-26 20:5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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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我想愿望我不知道头顶情感 |
近些日子老想起旧事。它们像蜜一样从蜂巢里涌出来,一点一点占领滩头。不是一股脑儿地肝脑涂地的,而是慢慢慢慢,蚕食各个肌理皮肤。
想起四川的雨天。软绵绵,无绝期,湿嗒嗒湿嗒嗒,浇透土,土吐出腥香。躺在床上,听到雨沙沙沙,滴在青石板上滴在一片蔫耷耷叶子上滴在瓜果上,沙沙沙。屋后的竹叶浑身湿透,急雨像一千根一万根十亿根银针,哒哒哒哒往下落。刚开始还有声音,逐渐,叶子吸饱水份,地上的落叶也喝饱,它们兜不住那雨,雨汇成水,贴着地面泥沙俱下地往低处流。没有终点,直到被吸入干涸的大地,或者汇入江流。
分明不该记得这些。这些细枝末节却越来越清晰。泥土的香,沉甸甸地,像坛开封的老酒。
多年前,美人桂说,你总有一天会想家的。我孤身往北,落地生根。然那么快,‘总有一天’就到了。
去校广播站的路上,我前她后,一边走一边嗑瓜子。她在背后叫住我,就在二楼走廊上,我们分明已经快拐下楼了。她摊开手掌递给我说,你吃。我笑眯眯地拿了就往嘴里送,然后僵住。她顺着光,额头发亮,穿着细薄柔软的套头衫。我回头望着一路走来地上稀稀落落的瓜子壳,满脸通红。她说垃圾可以拿手上,然后没再讲话。自此以后,直到这么大,我再未随地扔过垃圾。她给十六岁的我上了一课。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少年时的样子,背微微有些驼,时常穿着卡其或咖啡色的衣服,话不多,声音软软,喜欢双手插口袋。
我们原本有机会作好朋友。原本,就是没有。
高二转学,鬼使神差地,在班上碰到她。原来他乡遇故人,应当开心的。我们却都没有,他爬在栏杆上望着空荡荡的操场,我从她身边轻轻走过去。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
是哪儿出了问题呢?这个疑问在十多年后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只得把她找出来问个究竟。
少年时,她跑几十公里去我读书的学校,在抽屉里放一颗硕大透红的西红柿,留一张纸条说,我来过了。
我曾以为自己多细腻贴心,其实不,决绝是我的武器。通常都拿最尖的矛扎人,却毫无怯意。非典时期她用桶拎着熬好的中药送到校门口,还有一兜诊所已绝迹的板蓝根和西红柿。
我把药水给寝室的姑娘们分了,西红柿留着自己吃。
一向爱吃这种富含大量维C的蔬果。有水洗洗,没水在衣袖上蹭蹭。那时的西红柿好吃,酸甜,沙瓤,肉质肥厚。我成天当饭。
一转眼,非典过去十年。
十年前的夏天,高考之后,她来家里见我,却不欢而散。大学期间她写过些信,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我通通没有回应。期间数年,前后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总是话不投机,说上几句就开始斗嘴。联络渐无。
就在有一天,脑海中闪出她放在抽屉里的西红柿。大而浑圆,皮薄而亮。
博客我一直称为私人领地。我写些什么,周遭的朋友同事并不知晓。不是害怕她们看到,戳穿我。
这于我而言,是最后一道屏障。因为太真切太见血肉眼泪。
长时间的记录骗不得人,会一点点将人剥离,看到皮下组织看到血管看到心脏。这无疑是最诚实的一件事。
你的天真暴戾,乖张任性都毫发毕现。
有时候会疑虑,是什么,让我成为现在的我,成为未来的我,成为一把灰的我。
除了时间,除了在时间侵染下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千头万绪,丝丝缕缕,痴缠打转纠结成团。
多年后,再次听到他唱歌。我转发在微博上,艾特给几位大学同学。我以为她们同我一样,听到这个声音会尖叫战栗。没有,其中两位略通乐理的同学一直问,是谁啊是谁啊。
以己度他人。
我记得的,他人未必记得。即使他是篮球健将唱歌好手。她们早已不记得,我却忘不了那把声音。
我们一起参加过学校的一场比赛。复赛时我表演茶道他表演唱歌。后来他问班长要我电话,班长这大呆个子窝藏心思,给了我的号码,最后一位却是错的。据说他断断续续打了半年,都是一男生接,告诉他打错了。
兜兜转转,已忘了怎么联系上。我去他宿舍听他自己做的歌。我有些怯,像是见了偶像。
是个秋天,下着雨。出门时雨已停,校园很安静。雨水将树木花草都冲刷一遍,看起来鲜嫩清香。
学校种植了许多木芙蓉,白的粉红的,开满一树桠。我踮脚准备去折一支,听到他在身后说,树会疼的。
我也是愣掉,像犯了错的小孩,一路耷拉着头回了宿舍。
他自己或许都不记得。
有个周末,我借了辆自行车,漫无目的摇摇晃晃骑出去。是个大夏天的正午,我背着双肩包,散着头发,就那么一路骑出去。
心中像有团恶心的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我以为阳光会将身上的细菌蒸发掉,留下纯净灵魂。事实是,只留下了晒伤。
北方的正午闷热异常,我发了狠向前骑。想起高一和同学去踏青,穿了白色打底体恤浅紫色毛坎,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像个乖学生。我把野雏菊编成圆环戴在头顶,像个得奖的姑娘。在猛踩自行车踏板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泪流满面。风一把就将眼泪刮走,消散在空气里。
我席地做在路边哭。一只黑色的大鸟隔着马路一边啄食一边偷偷看我,大概觉得我毫无意思,隔了一小会儿又飞走了。
一辆大卡车在我前头不远处停住,下来个男人,站在路边拉开拉链开始撒尿。离那么近,我听到尿液呲呲拉拉倒在柏油路面的声音。我停住了哭,有些惊愕的,就那么看着。那人尿完,上了车,扔下一啤酒瓶,酒瓶啪地在路面上碎开炸掉,卡车吐出一长串尾气一溜烟跑了。
我清醒过来,有些害怕,歪歪扭扭骑车往回走。
胳膊很疼,屁股很疼,腿很疼,脸被泪水氤过也很疼。
那些差强人意的片段,都被自动过滤存档,被锁起来。只不定哪天碰到开关才冒冒失失打开。
回忆起来,有些奇异的害羞。
你以为它们不在的,以为它们从未发生过。绕无数个弯之后,这些前尘旧事像晾在眼前一般仔细。
多年前,与丫丫还不熟,她公式化地问起我需要什么样的培训。我赤裸裸地答:能教人真善美的。
她说当时她很惊讶,开始喜欢我。
回过头来想想,真善美是什么呢?是不由自主摒弃掉已知的自己的缺点,当作这些坏毛病从未出现,当作自己一直纯真、善良而美好的,愿望。
也是多年前,有人对我说,或者有天他会对着一盆毛血旺大哭。我想,历经数年,他该吃过很多盆毛血旺,却不会再有眼泪。除了被辣翻。
长大之后,面临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推翻。推翻自己已有的思维体系,不断揉捏捶打重造,以期成为更好的自己。
不是谁的心口朱砂痣或是谁的窗前白月光,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