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 马蹄寺上的悬空塔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密集的时间内见到密集的佛寺禅院，不知道你会作何感想。总之，积累了一些直观的经验之后，我已能一眼看出寺院与寺院的差别，香火与香火的差别，方丈僧侣与僧侣方丈的差别，善男信女与信女善男的差别。我们练就了世故老眼，实非幸事。寺院逐渐从庄严圣地变成了世俗场。人间有的它都有。想想人间净土其实无路可走，够郁闷。

据我自己，我是很难理解那种宗教的虔信和狂热从哪里来，那种热情和信念从哪里来。有时候我对自己也发生一点怀疑，这样怀疑的眼光从哪里来，又该怎么办。

据校长说，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希望把自己交出去，不管是哪个宗教，它给人心灵的归属感，至于皈依了以后是不是解脱、清静、纯洁、幸福，很多人并不思考。对这部分人来说，信仰与人生都不需要思考和反问，这部分人是人群中的绝大多数。有信仰可能是好的，但也可能是懒惰的，减法的，甚而至于是不负责的。

有一天中午，昏昏欲睡，坐在甬道长凳上，夏木荫荫，蝉噪雀跃。耳朵里在听僧侣们唱经说法，又听一个老妈妈在询问因果诸缘，又听见法师在谈净土宗，忽然想到——

人们不是要把自己交出去，而是想要掌握命运。不管是以前的自然崇拜刀耕火种，还是今天的思想自由后现代化，人们所作的无非是把命运的钥匙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不管是种田，上大学，文革时候跳忠字舞，或者现在在某一间IT公司做编辑，我们都试图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解决自己的命运和终极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宗教不过是给了一种最简单因而最有效的答案。而已。仅此而已。

因果，报应，善恶，福佑。这不是心理的幻像，这是人类历史上活生生的例子所展现出来的历史进化论。宗教也不是安慰和麻醉剂，当然不是。宗教是我们——我们中很多人的生命哲学。宗教引领我们上升，引领我们找到诗歌和艺术的源头，并且找到自己的神圣殿堂和高贵归宿。生命如此美丽，我们需要感恩，需要净化，需要指引，需要歌颂和抚慰，也需要很多很多的尊贵和奢侈。生命需要宗教，就像需要水，需要阳光，需要诗歌，需要神秘，需要黑暗与休憩。生命需要更宽广的神性的海洋。精神的宇宙。我们要一个主人，为了自己。拜神就是拜自己。何其深奥，何其明白。

早上遍寻文庙未果，遂往马蹄寺。见到若干农家收麦子。田野里有大片高粱，边缘种着向日葵，金灿灿，沉重地垂着头。出城不久即见到戈壁滩，戈壁滩除了被人选载沙子石头以外，还被用来做墓园。这里似乎仍盛行土葬，有些人家墓园修有大门、围墙，象征性的庑顶，有些墓园里面可见到很多坟头，似乎是某一家庭共有的，不知为何，看了忽然很感悲伤。

马蹄寺周边还有很多景点，马蹄河河床宽广裸露，只可惜仅有细水一条，渐流渐不见了。近处有裕固族蒙古包、观音洞、金塔寺很吸引我，还可以骑马上山，但是时间来不及，而且山上较冷，不敢逗留，遂在佛寺上下周边走了走。前晚有同行已先至山上扎寨，去吃裕固族农家饭，进门前觉得温度还可以，吃完饭出门就已经冻得胃痛。租了军大衣还是难眠，晚上下雪了，有城里来的小姐装扮成裕固族女人去骚扰。我们到了后，却只见裕固族男人前来牵马，没见到别的动静。

山上三十三洞天，属于藏传佛教，洞天本尊佛是绿度母，平时并不开放。四十二元的门票仅仅只能看到外貌，洞天和悬空佛寺都在装修。我们去的机缘凑巧，上面有领导来视察，于是得以亲睹马蹄寺、藏佛寺元明壁画和塑像，并顺势上了三十三洞天。马蹄寺来历最有意思，所谓神马蹄印，竟然是打过掌子的马蹄痕迹——唉，神圣与神迹，总是经不起生计的推敲！

只可惜我胆子太小，上暗梯只觉得腿酸心虚，于是早早下来，坐在山边看那流云飞走，心旷神怡。

到了马蹄寺下寺，看到几幅有趣对联：
爱国守法佛法不离世法
广度有缘热情即是真情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读了甚觉有趣。

马蹄寺附近寺院有藏传有汉传，规制上不大看得出来区别。见过几个寺院，有经幢禅房，但是没有僧人念经做课。有一个藏传小寺，经幢如新，藏王菩萨王妃度母壁画故事具在，颜色金青蓝绿，分外鲜明夺目。又有若干旧寺，或仅存宅门，或仅余僧房，均人去楼空。

马蹄寺附近群山环绕，可以摩崖雕刻者，惟此山。但山体依然属于砂质岩，易风化，不耐力。山上除了悬空佛寺，还有就是历代名僧方丈圆寂后建的舍利宝塔。均依山就势，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样式大都算印度宝瓶式，但有区别。有些瓶顶有宝盖宝顶，团绕佛像，上面有新月托日。有些则简单，宝瓶宝塔而已。但宝塔后均有暗室，无非根据其大小，各开侧门，内里通联，甚或有宝瓶掏空，以俟储物。但大多数都遭过盗掘，室内豁然，惟马粪牛羊粪在目。据说文革时一夜之间，佛像被毁、宝塔被掘，无非村人寻宝觅财，有些佛像上的金箔彩塑也被刮去，泥胎被打碎敲烂，细查里面是否有金珠宝贝。历史真叫人无言。说要是以后跟我说老百姓迷信，我就跟谁急。

在马蹄寺背后有明显的烽燧遗址，农家墙基遗迹。山下灌木草丛，是大片马兰花、芨芨草，狗尾巴草长得尤其旺盛，而八角梅和雏菊更是新人耳目沁人心脾，其间却隐隐拦着一道铁丝网，据说是为了防止各族各地盗牧的界限。天地无私，人却难以不分你我彼此。为生存而战，历史在这里跟两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