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直生活在内地城市的人总会做一些关于大海和草原的梦想。今天我们出来整整一个月。我们走在梦想的边缘。总想走得更深入一些。

 

早上从武威出发，天气响晴，稍觉凉快。沿路上凉风飒飒，绿柳白杨。景观慢慢改变。砂土地，蒿草生长得繁荣茂盛。蓝天白云。偶尔可见古道逶迤荒草，故垒壁立空郊。地广人稀。从广州出发时南方在割稻谷，一个月后的今天，甘肃人民在收麦子。地里是一茬一茬的麦梗。还有燕麦。麦芒在太阳下发出针刺般的光芒。一片一片，向祁连山下沿展开去。妇女们戴着鲜艳的头巾，她们轮廓鲜明，站在野地里，麦田里，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厚重的感觉。小鸟一群群飞过。一不留神，它站到你面前，冲着你挑逗地打个旋又飘然远去。

 

河西走廊。丝绸古道。这一条阳光大道其实很沧桑。但是历史已经看不见痕迹，除了风沙。

 

进山丹境内，过峡口。开始看到一段一段完整的长城遗址。绣花庙遗址曾是个老营所在地。现在除了断壁残垣，别无所见。曾是古战场，不见旧刀枪。古道西风，芨芨草直指蓝天。宛如旧事。有一段长城遗迹并排还有三处类似于长城遗迹，总共四段并存，看上去令人心惊。汉长城一，明长城一，也许还有长城内外的直道各一，具体是什么，无法判断。没有文字。无法触摸。孟姜女还在中国人的记忆里哭，长城一段一段地倒了，长城哭了没有。“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骨骸相撑住”。那些被埋葬的孤魂，归去乎？“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无处饮马。我们要到祁连山——不，传说中的焉支山下才能看到野马——其实是被放养的马。

 

焉支山下有大马营。野马和草原是都市人的梦想。草原近在咫尺，野马是必需的道具。没有野马，这一场放逐的游戏便不能圆满。但是哪里有野马呢。野马飘然去，几番梦里来。

 

长城傲然延伸。山头烽火台旧址，历历在目。不曾被雨打风吹去。却已渐渐被遗失。不来焉支山，不知此地曾边关。焉支山的斗争，总以为只是一场戏说。“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胭脂山的红砂岩在阳光下何等鲜艳耀眼。鹞鹰从高处徐徐浮过。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忽然间有了浩然之气，有了坦荡之气。忽然彻悟了一切的生活，逐水草而居，游牧，牧歌，男欢女爱。“姑娘，你何时来伴我的琴声。”一个人的一生可能是永远都在恋爱的一生，也可能永远都是在飘泊的一生。我们行走，跟自己恋爱，把天地所赋予的热情和光辉，涂抹在令人心动的形象上。但丁的贝德丽彩遂如此永恒。

 

我们向祁连山根进发。草原似乎从脚下开始延展，但这只是想象。只是小麦燕麦，矮小油菜，以及一块一块的薰衣草。在阳光下，在白杨间断明晰的阴影里，在忽然飘来的云团的遮盖下，在麦穗海洋的光芒里，在水一边碧绿的苜蓿地里，流线一般延伸出去，又忽然折转回来。梦里也没见过这么漫长的铺满青草开满野花的道路。清冽的香味袭人。气温从三十度忽悠直下到十一度。站在阳光中发抖。意外的寒冷。草色萋萋。浅蓝浅紫浅黄色的雏菊。浅蓝是前生，浅紫是今世，浅黄是褪尽了芳华余下的香萼。揣一颗在兜里带给远方的爱人。

 

不见野马。见一处一处梦境般的水潭。一例的白杨依依。水潭像美女的眼神，活泼地从密林深处探出，从你心头一闪一闪，水底藏着奔腾的大鱼。于是你停车下马。漫步过滩涂，过坎垄，到跟前洗手洗面洗心。泽畔照影，蓝宝石一般的蓝天映在蓝宝石般的水中。感谢上天的恩赐。忽然间热泪盈眶。

 

一切都像设计好的台词和场景。

故垒残壁与绿水清潭交替出现。草原和树林也是必要的插曲。当你自己感到某种寂寞，外面的场景就会发生变化。然后是惊喜的欢呼。你无法移开注意力，只有摒住心跳，睁大双眼，否则便会错过。

 

于是草原像梦境般伸开了她那天鹅绒的地毯，迎接我们。

 

在阳光下她像一位女神，端庄沉静。在夕阳下她像一位女神，端庄沉静。在暮色里她像一位女神，端庄沉静。无法比拟的丰富，广袤，深沉，柔软。毡房在草原的低处。只看见炊烟。牧羊人驱赶着成百上千头羊群从路畔经过，呵呵笑着庸俗人生的猎奇和俗不可耐的补偿。这群人像点水的蜻蜓飞过。却渴望捞到最美的记忆。我无法描摹我的悲喜。坐在草地上，日暮，不是穷途。

 

秋风从祁连山谷吹来。好冷。
祁连山脚下的河水奔腾翻滚流出去。很好的河流。
沙滩上有人穿着短袖携锄探寻。他是不是寻找宝石的人。这里如此高寒，一定会出极好的美玉。但据说昆仑的玉石已经被挖净了。

 

一分，一秒，一天，一夜，一年，几千年几万年。
于是乃有天地万物，花草树木，乃有人。
乃有我今天伫立于此。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千里相接。

 

金星升起，北斗升起，牛郎织女也升起，银河从头顶贯过，直插东西两边的天地相接处。群星开会。星空宛如天使，簪花携杖，向我熠熠微笑。这么多的星星这么亮的夜空。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美丽到无法绝望，美丽到大欢喜。同在这一片星空底下，你，我，无语眨眼的星星，那唱着歌走远的夜风，那悄然凝聚的露珠，还有地底下，倏然成苞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