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日月·早春记

 

黛琪

 

三月份到广州，正赶上春天的开端，虽然说这里是花城，但并非四季如春，在北方寒冷的日子里，广州也一无例外地冷，而且似乎更冷，因为湿度太大。而三月的广州，春阳初开，站在洋台上，可以看到英雄的木棉树鲜红似火，开得如火如荼。柔媚的紫荆还低垂着害羞的笑靥，蓬勃的杜鹃却毫不吝啬地展开了浓墨重彩的锦绣花朵。新绿从中，每一寸土地都有萌芽生长；翠障深处，每一枚新芽都在等待盛开。似有若无，你恍惚闻到生命气息的蓬勃发散，这气息熏蒸点染着整座城市，她恍惚间变成了一朵无论白昼和黑夜都在开放的花朵，而你就站在这朵花的中心，只听见她向你不眠不休地耳语，传递着朦胧含混的温热气息，使你仿佛无来由地一阵阵心痒难耐——所以广州性燥，时刻要备防着上火，各样的凉茶在大街小巷的小小橱窗里温柔地晾着，开花的树和不开花的树所结的清凉祛湿抑或大补性热的果实，在各样的篮子里妩媚地盛着，一双双手和一张张面孔，从街头悠悠走过，匆忙而无汗，让新到的外省客人看着，心里起了异样的麻醉般的感觉。

 

我是爱广州的，第一次来到是在新世纪初年的春节，从料峭北国到了花城，东风骀荡，满城的紫荆开放并飘零，花朵盈人欲语，心情轻快，走在林荫道上，十足地如在梦寐。到后来，这城市里更藏了一个隐秘的梦想，梦中的人儿在这里寄居，当我在北京，难免常常暗自揣摩，他走过骄阳的天桥，他走过黄槐和紫荆掩映的街头，他走过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的地铁站，或者，他在早晚的时刻，跟我一样或者兴致勃发或者意兴阑珊，但子夜，我们都会有安宁清婉的小梦，始终会有的可爱的梦。

 

而到了广州，才知道想象和现实的距离之巨大，非霄壤所能比焉。广州以劳力大省著名，我以为她这里的人民都是工作狂，任何时候都脚不点地地“揾生活”，及至亲见，方晓得亲爱的人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早上起来就摆开了茶具，用的是鼎湖的山泉烧好了鲜开水，煮上云南的红茶，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得水饱，起身上班。及至晚归，也是一杯一杯又一杯的茶生活，将杯盏凑在灯光底下，看那颜色，“玉碗盛来琥珀光，” 那是白瓷杯里斟上了人参乌龙，异常的甘甜香美；“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是玻璃盏里蓄着陈年的普洱，据说好年头的茶水可以闻到“历史的气息，”——我仔细地辨析过，那乌龙有春雨的味道，至于普洱的历史气味呢，类似于雨后新生的蘑菇——浓烈的香味沁人心脾。但就算是春雨与蘑菇吧，又何至于令人有如此大的瘾头呢？“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多少时间，不打牌不外交不k歌不看电影，茶生活的下面荡漾着岁月的影子，也荡漾着不变的影子，杯茶在手则万物皆备于我——广州是如此闲散而浪费的一个城市啊。

 

但是广州并不养人。据说这里是一个水土不够好的城市，花草倒也罢了，庄稼是第一的长不好，就是外地水果，不管你是苹果还是大鸭梨，在广州一律长成了歪瓜裂枣。尤其长不好的是这里的人民，男人一律矮小而瘦弱，女人也一律瘦弱而矮小，没有高大肥美的男人，也没有面如满月目如星子的女人，略有姿色的都是外地人，但随即也被这里的水土改换了气质，门庭不再广大，在万花丛中，显出一万分的低眉顺眼，似乎是被花城的众花吓退了骄矜，顾盼生辉渐成了中庸平凡——但广州的中庸平凡是好的，低调，不事张扬，细大不捐，见过大世面又能藏污纳垢，所以各色人等心平气和地在这个大屋檐底下共住着，舒服着，争逐着，盯着自己的钱袋，浑不管外省的花天酒地风刀霜剑。

 

说到浪费，广州人是不肯同意的。一则有他们自己的钱财为证，有钱人有很多的钱财，顺便搞搞文化娱乐丰富生活，创造点花边噱头，用声光电影和外省美女们点缀一下劳工们贫乏单调的业余生活；二则有更多没钱的人所创造的钱财为证，这个地方一夜之间新生的财富总量，是个惊人的数字。而这里是不流行炫耀性消费的，一掷千金，那必须得物有所值；人多的地方不去，独乐乐甚于众乐乐，不管是老板还是小工，鸟兽散罢兀自喝茶，何其舒服来哉？

 

但花城终不是浪得虚名。三月四月五月，万花次第开放，开放的前提是雨水总得充足，雨水伴着雷声，缠缠绵绵抑或倾盆覆漏，忽然间太阳伴雨，忽然间嘎然而止，忽然间水气蒙蒙，忽然间天光云影徘徊如鉴，淅淅沥沥，滋润着一个又一个清凉的梦，不管是住在花园别墅身家千万的富翁富婆，还是住在共小厦避风雨成千上万的民工，同受着雨露的滋润，同作着未来的梦，虽这梦境的颜色，抑或正与那花城千姿百态的花朵一般，各有不同的色调和暗语罢。

 

2006.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