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视觉、冷冷的语言，一起炮制了这么冷冷的开头、过程、与结尾。看《以和为贵》的时候，我居然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神经的麻木，精神也随着剧象一祯一祯地更迭着，而被反复蹂躏直至被践踏得粉碎。那过程描述下来，可能远远要比整个电影所表现得来得残酷，残酷得几乎在短短瞬息之间就把你视力能够注视到的、内心能够感受得到的、灵魂所能触及的一切的一切全然吞噬掉。直白地说，这部电影蕴涵着某种摧毁性的力量，它所缔造的那种霸道的概念显然已经远远逾越了影像的写实。
影片虽说是《黑社会》的续集，但在风格上却并没有继承前作的企图。相比于《黑社会》那与《PTU》相仿的单级戏剧实践，《以和为贵》则以一种更为成熟的姿态，在经营着一种更为庞大更为繁复的概念性框架。以往被符号化的人物，已不再只是那为了一根棍子而游走奔波的工具；而叙事线索，也不再局限于将一群不同的面孔拧成一股绳索而助力向某个极端攀爬。在这个框架里，戏剧俨然已经凑成了一盘棋局，其内核已经完全靠拢于《大只佬》那冥冥中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陷入到这个枷锁的众人，几乎如游弋在无间地狱中的鬼魅一样被人摆布，而不得超升。让该死的卸下生命，让该活的人牺牲了灵魂。
影片的实践色彩远比《黑社会》来得浓重，如果说前者把肥仔、军师、东莞仔、飞机、Jimmy仔拧成一股绳，合力去为阿乐这道明线去服务，显得更为简单明快一些的话。那《以和为贵》所需要做到就只有把这股早已拧好的绳索拆开，虽说还要去为同一件东西奔波，但是却已是带着不同的欲望与目的，齐齐在狭窄的斗场中争个你死我亡。原本符号化的五个人物，突然在利益的蛊惑下曝光了自身的弱点，如肥仔为情所困，军师为利而生，飞机为尊严而活，东莞仔则为权利而拼。惟独Jimmy仔是个例外，他胡里糊涂地走进了这场绞斗中，却只为了能让自己更有面子地跨出那一步而已。香港可以赚钱，出了港九一样可以赚钱，台湾澳门新马泰无一不是生财宝地，却为何偏偏选择了往北？Jimmy仔也在问为什么，但答案就只有一个——无权者无生，无利者无助。他完全是想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堂堂正正地走到北边去，去拓展自己的疆域，享受那种征服者的快感。所以他才选择了操起屠刀，争夺“话事人”。
Jimmy仔成功做了大，但最终却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失意者。他并没有得到自己一直祈望着的那种自由与尊严，却发现在自己做出无数努力、付出无数代价与艰辛后，换来的却只是一面被揭开的黑锅底。他想跨进的那个北面，居然从头到尾在经营这个连环套，让一干兄弟自相残杀后为自己所用，让最终的出位者沦为一个不同于邓伯、乐哥那般执着于传统的听话门生，也就是所谓的走狗鹰犬。原来，这纵横于港九这么多的血雨腥风，只是一个被他人所操纵着的权谋游戏而已，是一盘下不完、走不尽的烂棋。每个生的人、死的人，都不经意做了这个棋局中的某个棋子。这个时候，早前如《暗花》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洪爷”似乎还了魂，一只翻云覆雨的魔掌按抑着这个宿命中的每个人头使其不可超升，更令其万劫不复。此时Jimmy仔本该有的成就感与自信，也彻底被击碎，他在乐哥、邓伯死去的尸骸中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自此，他得到了位置，却失去了命运，沦为替别人“话事”的行尸。
影片已不再同于杜琪锋以往的作品，套路上摆脱了早前银河时期“小品”式的单极实践作风，而就此走进了“大戏剧”观念覆盖下的社会哲学层面。以杜氏独立摸索的《枪火》与《PTU》相比，《以和为贵》已经不再集中在概念性的夸大，而更加强调了细节的辅助叙事作用，诸如惯用刀费人的阿武最终死于乱刀下；如用石头砸碎大D的乐哥再被小弟用棍打爆脑袋；疯狂追杀别人的飞机已开始了被仇家追杀的逃亡生涯；在权利欲的熏陶下野心膨胀的东莞仔最终死于北边政府军方的枪下（更高的权利代表）；而梦想着自由经营的Jimmy仔却不经意沦为被人操纵的傀儡，而且是要一辈子……
用剑者，必死于剑下！在古龙武侠世界的江湖逻辑中，这一点是被当作题旨一样覆盖在名利斗场的中心。无论是乐哥、邓伯、东莞仔、阿武的暴死，还是Jimmy仔与飞机这样的苟活，都是在阐述这个微妙的江湖哲学。这就象是佛家所讲的轮回一样，有了虐因，所以才得一虐果。整个戏剧所经营的环节就象是将本该是进行在地狱的审判活脱脱地现了世，没有人能够逃避得掉，除非，你根本没涉足过这个该死的见不得光的“黑社会”。显然，故事脱胎于宿命，却又毁于宿命，众人与Jimmy仔这无奈的命运与结局，其实就在讲述着人弄造化的现实，而不再是以往的造化弄人。
邓伯为什么要从楼梯上被踹下？而且是一跌再跌、一踹再踹。这是影片站在乐哥的观念上做整部作品的题旨表达：站得越高，往往就会摔得越重，直至摔死。虽然那高处曾是你的位置，但你已经退了下来，而且应该彻彻底底地退下来，如果继续惩威，那只有摔落。你若执意不退，那就只有被人假力往下踹。邓伯错不该总做幕后推手，一个退休的长辈，仍旧把权威凌驾在登高者头上，勒令晚辈服从天命，告诫阿乐Jimmy仔定将登上“话事”的位置，这很明显都是犯下了最大的江湖忌讳。
肥仔的电话为什么会为自己带来灾祸？而且是被钉进棺材，几乎陪葬。这是影片站在权谋者的角度为局部做话题涉及，肥仔对自己女人所打的电话讲的是：“心有通灵，莲花自然盛开，你也将进入到更高境界……”看到这里，我不说你们也该明白了。北边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把这貌似XX功的一群赶尽驱绝，活活地把他们从地上打入地下不得喘息永不超升，这无异于被钉进棺材陪葬做某个历史的牺牲品。肥仔被钉有着杀鸡给猴看的作用，这也许就是后来Jimmy仔胁迫乐哥手下帮自己时威逼利诱均都无法成功的原因。
乐哥为什么要盯着自己儿子跑去的背影死去？而且是那么执着、那么无能为力。这是影片站在老一代江湖人的角度为影片的前半部做话题拟寓：你老了，你自己能够得到的把握到的，你往往会有心无力追不到，你有一颗向往年轻的心，但只可惜你已经没有支配这份心的力气。你挣脱不掉毁灭的命运，正是因为你心中比年轻的人多了份牵挂，而那份牵挂，却已经开始自由自在如此放肆地挣脱了你。就入飞机、如东莞仔、如Jimmy仔的背叛一样，这种向前的趋势，俨然已不可阻，也不可逆。
五百年前是义士，五百年后就是盗匪。影片开场，那被神化的排座次一幕，事实上就是在讲这个轮回的因。黑社会，本为反政府的起义力量，坐定位子也要分出三省六院中丞二御，这是千百年来更迭无数“话事”都不可违逆的图腾化仪式。但到了结尾，Jimmy仔却要被当权者操纵，去做个世袭的傀儡，不光是子孙，甚至是几代几十代也都无法再在这个轮回里超升，是被人恩赐了一个做狗的命运枷锁。反政权与被政权所用，绿林响马与编外鹰犬，电影讲到这里就是在用迷局的揭开而就此颠覆掉开头的那古老的仪式，Jimmy仔开始时梦想的有个做律师、做医生的儿子女儿的梦已经全部被击碎，这就是整部电影所阐述的命理，这就是万劫不复如无间地狱般的“黑社会”。
说道狗，影片中有着几幕比较特别的镜头表述，最浅白的部分当数邓伯被踹下楼梯时，乐哥给出的只是个俯视的背影，而仰视的特写部分只给到了那只狗。当乐哥追下楼去，继续踹邓伯直至看着他死掉的时候，事实上是在表现人物本身的权利追逐欲望。高空俯视下那一前一后的身影，也暗示了他此后的命运也将是如此，如邓伯一样难逃被人追逐直到费掉的命运。最安全、最不会招致杀戮的，反而是那仍旧高高在上的狗，在一切冲突发生时或未发生时，狗都会以旁观者置身于事外。Jimmy在狗舍抓了乐哥的手下，把他们关到狗笼里，与被关的狗一样给他们套上了锁链。Jimmy想逼他们反骨，事实上就等于是要求他们做个听话的狗，当然，做个能够保全自己的好狗，必须得如真正的狗一样为主子噬血。Jimmy下了毒手也无法令其就范，只能操起屠刀将人斩杀分尸绞成肉泥做成狗食丢到笼子里，狂吠不止的狼狗停止了叫声而贪婪地吃着人肉，而不听话的几个人也在饱食人肉的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所以乖乖拿了Jimmy的钱，做了为主子吃人肉的好狗。
以和为贵！何为和？在黑社会的关系网中，大家也历来都主张和气生财，求得也都是千秋万载、一派和气。但在影片最终Jimmy那不安的表情与焦虑的情绪当中，我们会察觉这个北面人所说的“和”有着多么令人恐惧。那只黑手谋划了这么大的一场动荡，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和记的锅底翻了过来，死的死、逃的逃，活着的也必须乖乖套上锁链，接受做狗的现实，真可谓是杀人不见血。这就是和的代价，乐哥与邓伯以及无数在这场风波中死掉的人，都是Jimmy的前车之鉴。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大谈和字，我想这是杜琪峰对所谓的“和谐社会”提出的最为黑色的反讽，香港电影自97情结终结以来，显然已在本片的黑冷暗寓中带来了后97的政治情绪，在暴力影象与和谐口号中逐渐麻木的芸芸众生，似乎更代表着香港的未来，导演的思想投入在影片中有着如此迫切的表现，几近歇斯底里。
再回想邓伯对 乐哥所说的那番话，黑社会为什么每两年都选举一次“话事人”？邓伯说：“道理就该是这样的，这个位子就该你坐坐、我坐坐，你做两年、他做两年，任何事情总不能只让一个人说了算，要让大家都有机会……”结果，结尾时副厅长对Jimmy仔说，选来选去多麻烦，要求他一辈子坐在这个位子，子子孙孙地做这个“话事人”。看到这里，你不妨引照一下影片中前前后后的诸多影射。单就这两段话的有机串联而言，说本片是在展现一个“社会”从民主选举到独裁专政的演变过程，其实也并不为过。黑社会都如此，公共社会也无例外，中国社会在民主革命以来，事实上也正是在喊出了“天下为公”的口号后，逐渐再血鱼腥风、大动刀兵地骟改出了一个“家天下”。民主、自由，其实正如影片所谈到的“和”字一样，具有着相当强的欺骗性。在副厅长说出“以和为贵”这句话时，其背后的潜台词事实上就是：“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游乃海的宿命哲学继承于韦生，但却无法让整个环节再以诗样的调子去俯瞰荣辱。他能做的，就是帮助杜琪峰更冷酷更现实地将这个篇幅走向另一个极端，让故事更加铺陈了意念的赤裸裸、剧像的血粼粼。影片影像没有以往杜氏暴力长诗一样调子，掉头走向了如三迟崇史在《东京黑社会》、《新宿黑社会》中那样冷漠而决绝的极端，无论是Jimmy仔处决卧底，还是Jimmy仔在狗舍大发神经分尸绞人肉，都是在以相仿的路数以平静冷淡的视觉表现潜伏已久的狂燥氛围，以影像与戏剧冲突两种不太切合的矛盾增强表现的张力，将电影语言推向了一个极度边缘的顶点。全片的冷调子自始至终，结合着人物冷冷的面部与作为陷入到了一个黑灰色的抑郁世界里。而电影音乐似乎也游离出整体氛围之外，尤其是一些平静场面的切入时，这种矛盾感就会越发强烈，但这却没给人以尴尬的体味，反而更加增强了剧情的不可捉摸与影像的不可预期的效果。这一点，同样也具有着相当浓郁的实践色彩。
我想，《大只佬》是韦家辉帮助杜琪峰搭建了一个宿命的框架，而杜琪峰也一直都在延续着这个框架在往下进行自己的创作，无论是《PTU》、《黑社会》都莫不如此，该来的总会得来，该去的总会失去，冥冥之中总有天意早定下因果报应。但《以和为贵》的出现，俨然已经为杜琪峰所延续的的宿命框架断了代，开始正式与其割裂走向了两条路。它用一种摧毁性颠覆观念打破了宿命中的因，将命理中的天意更迭为人意，将神性的翻覆归结于人性的沦陷、偶像的坍塌与人自身权谋的更替。小治与大治，小智与大智，你玩得过周遭过往，却总难逃被人玩弄的结局。
值得称道的是，《以和为贵》只是一个饱满而全新的开端，而并不是一种风格上的继承与延续。更加放肆更加不羁的杜琪峰显然已经开始脱胎换骨，开始创作真正贴上杜氏标签的“杜氏电影”，早期银河的写意，中期银河诗意，以后均会告为历史，一个拥有更大野心企图的电影“权谋”家，自此也将以这部相对比较成熟的“大”电影的浮出而开始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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