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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用于码字儿的时间太少了,拖到今天才有了我的三姑奶奶之二。
生了三男两女之后,三姑奶奶依然对这门亲事持否定态度,除非特别必须,她一般不跟自己的憨男人搭腔。特别必须的情况包括油瓶倒了,火烧眉毛了,人家抱自己孩子撩井里了,等等。
我爷爷跟他三姐的感情特别深,他是家里的老小,小时候就是三姐把他带大的。当时的夫妻没有避孕措施,只要身体没毛病,哪家都是一串一串地生孩子,三姑奶奶比我爷爷大四五岁,中间还隔着一男一女,小姐姐担当了老妈妈的许多角色,每天背着弟弟东溜西逛,渐渐长大成人了,姐弟俩都养成了爱吸旱烟的习惯。很小的时候,我依稀记得三姑奶奶叨着个旱烟袋叭哒叭哒吞云吐雾的样子。爷爷的烟瘾就更大了,从小吸到老,最后还是死在这个上头,临终之前照过一次片子,由于长年吸烟,肺叶已经萎缩了一半。爷爷成家不久就“换了人间”,成了地主,从此之后烟叶子的质量就与阶级斗争的形势紧密结合了起来,在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那几年,干脆就没有烟叶吸了,到地里弄点干豆叶子,搁太阳底下晒两天,揉碎了往报纸里一卷,凑着锅屋里的烧火棍,点着了就是一袋烟。--后来爷爷奶奶相隔四天离世,关于他们的死,容后再作记述。
回头还说三姑奶奶。快八十岁的时候,她老人家把腿摔折了,从前快步如飞的小老太太,一下子瘫在床上,两个年近五十的半憨的儿子陪在床前端屎端尿,一群智商明显不高的孙子孙女在门前若隐若现,很少进入弥漫着成人屎尿骚味的屋子叫一声奶奶。这样一过就是三年多,于这一场大不幸之中,让人稍感幸运的一件事是:虽然家徒四壁生活艰难,但大米白面还是有的,虽然常年见不到一顿肉食,但总还不至于让久病在床的老娘饿着。床前百日无孝子”的规律被两个憨儿子成功打破了N次。
三姑奶奶卧床不起的第三个年头上,我爷爷奶奶从新疆回老家来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除了我爹作为家里老大,赶在社教四清之前读到初中毕业找了个小学教师的差事娶了我妈之外,我的四个叔叔受爷爷的地主成份影响,一直找不到媳妇,一急之下跑到离老家最远的新疆,在南疆的一个小城市边缘安身立命,经过三十年的努力奋斗,终于成家立业儿女成群。在生活稍好之后,叔叔们孝心大发,将爷爷奶奶接到新疆享了几年福。后来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在新疆,二叔专门买一个大号的冰柜,给奶奶承诺,万一死在异域,他们将把她藏在冰柜里,用卡车偷运回老家安葬。爷爷觉得福也享得差不多了,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父子之间争执了一年多,冰柜的说服力还是不够充分,叔叔们只好放行。
爷爷奶奶回到老家,在那座土墙瓦屋里住了几天之后,爷爷就张罗着去看他唯一尚在人世的同胞老姐姐。此时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中国电信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苏北农村。电话打到三姑奶奶的邻居家,请邻居转告三姑奶奶,我们准备后天去看她。
后天一大早爷爷就起来了,哥哥给蹦蹦车(手扶拖拉机)加满柴油,在后车厢铺上半车厢稻草,稻草上再铺一床褥子,扶爷爷坐在褥子上,再往爷爷身上搭一床被子。爸爸坐在旁边扶着爷爷,哥哥坐在前头扶着拖拉机,在震耳欲聋的突突突突中,背对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沿着土路一直往北开。怕爷爷年纪大肺病重呼吸不均匀,哥哥开得很慢,遇到稍大一点的沟沟坎坎都像挪步一样极为缓慢地开过去。这样开了两个多小时,大约十一点钟左右,爷孙三人到达三十里之外的三姐家。
三姐家的两个年界五旬的憨外甥早已经等在门口了,车在院外停下,爷爷在车里站起身,环顾这个曾经是大户人家的破落院子,几十年前他曾数次奉我太爷爷的严令,赶着大车送哭得死去活来任死也不愿意回婆家的三姐回到这儿。现在他又来了,三姐已经瘫了。
爷爷拄着拐杖快步走进三姑奶奶卧病的小屋,这间肮脏不堪的土墙屋已经被两个憨儿子收拾了两天,还是臭味弥漫。爷爷在外头喊:三姐?三姐?三姐在屋里答应:兄弟啊,你来啦~~
之后的一个小时差不多就是在眼泪和鼻涕中度过的,和着爷爷急迫的咳嗽声,两个加起来整整一百六十岁的老人“姐来、兄弟”互相叫着,爷爷扶着他三姐的头哭了很长一阵子,一边哭一边让人拿来梳子,把三姐凌乱稀疏沾满稻草的白发梳理顺滑。旁边的小辈们一边看一哭,大家的鼻涕眼泪把刚刚打扫干净的泥土地面弄湿了一片。
慢慢地哭声就停下来了,爷爷掀开被子看看三姑奶奶断腿的地方,问她还疼不疼。三姑奶奶就又哭了,说:活着干啥?咋不死了呢?光吃不干,连个猪都喂不成,前两年连屙屎尿尿都得喊人,现在好点了,自己能爬到屋那头坐尿罐子了。
又过了一会,饭做好了,爷爷让把饭端这屋里来吃。憨外甥家杀了一只鸡款待老舅爷,爷爷用手撕开一只鸡腿,把肉递到三姐嘴里,三姐说:大半年没见着荤星了,这个鸡还下着蛋哪。
和着横流的老泪,饭终于吃完了,三姑奶奶叫人把剩下的鸡肉端给屋外头眼巴巴等着吃肉的孙子孙女。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此时的北京城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明年秋天即将到来的五十周年大庆,各省都成立了“花车办”,准备在大庆游行时推出本省最具震憾力的巨型花车,展现本省与众不同的盛世风采。后来我在现场观礼,看到了这些准备了两年多的花团锦簇的缓步前行的花车,以及花车上头那几个花枝招展的性感美女。
不能让花车打叉,回头再说爷爷和三姑奶奶。一顿饭吃完了,两位老人的情绪终于恢复了平静,几十年的岁月经历都被揉进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讲得最多的还是孩子们的事情,谁家几个丫头几个小子,谁家的闺女走了(出嫁了)儿子娶亲了,谁家的媳妇不讲理儿子不孝顺,七大姑八大姨都说到了。慢慢地暮色就上来了,一缕一缕地暗淡了两位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的神情,爷爷起身,说:三姐,我得走了。
三姐就又哭了,说:你走了,就再也见不着了,你来这一趟,我死了也闭眼了。
爷爷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完了,带着哭腔干咳了几声,说:三姐,年年(春节)我还来看你。
憨外甥扶老舅爷坐上蹦蹦车的时候,老舅爷掏出两百块钱,一人发一百,说:这些钱你们拿去,赶集上店的时候买点肉给孩子们吃,也给你娘买点肉吃。
两个憨外甥都哭了。后来爷爷说:其实他们不憨,是日子过得太紧巴,把他们的脑子逼憨了。
祖孙三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摸黑走了三个小时夜路,爷爷受了一点风寒,第二天肺病就犯了,爸爸找到村医生来家里打了几天吊水,好了。
又过了半年左右,离年年(春节)还有一个多月,魏庙那边对信说(传递信息):三姑奶奶老了(死了)。
爷爷又哭了很久,咳嗽了大半夜,天明了才对人说第一句话:死了就好了,省得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