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叫“狮子”的大师
(2009-04-03 01:35:24)
标签:
杂谈 |
那位名叫“狮子”的大师
近读梁赞诺夫《俄罗斯史》,此书是美国通用俄罗斯史教科书,却并不刻板,我专门挑我感兴趣的地方看。梁氏评十九世纪晚期俄国文化,论及托尔斯泰,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的话,那么托尔斯泰一定堪称此殊荣”。
梁赞诺夫是美籍俄裔,出此语,可见其对先人的推崇与自豪之情。大概,俄罗斯人确实是有这个资本骄傲的,如果托尔斯泰不称小说第一大师,谁敢说自己第二?即便是骄傲的美国公牛海明威,也对托尔斯泰颤颤巍巍。
好斗成性的海明威说:“我不声不响开始写作,慢漫地,我打败了屠格涅夫先生。接着我严格训练自己,我又打败了莫泊桑先生。我与司汤达先生两局打成平手,在决胜局中中我想我还是以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可是谁也没法拖我到拳击场上去和托尔斯泰先生比个高低,除非是我疯了,或是我的水平还在不断提高。”海明威这话,有些托大,很多文学史家恐怕要不服气。不过我倒是很赞赏海明威的直率。
托尔斯泰是大师,远远高于海明威的大师,也是我从来不乐意评价的俄罗斯大师。
十七八岁的文学少年,大多怀揣小说家梦想,日夜想着写个惊天其泣鬼神的小说出来,足慰平生。很不幸,我是做过这类春梦的。更不幸的是,当我春梦将醒未醒之际,读了托尔斯泰,在中学的宿舍,缩被窝中,打着手电筒看书,看的托尔斯泰的《一个地主的早晨》,枯燥无聊。年轻时看小说有习惯,拿起书来,无论好坏,一字不落,全部读完。读托尔斯泰,就是从他的中短篇小说选开始看起的,已然忘记是哪个出版社的本子,总之是看完了,未曾有好印象,托翁讲故事,根本不从好看着眼,而尽钻社会小说的路子,太年轻,读不懂,也在情理之中。唯一还有些记忆的,是照例作为托尔斯泰小说选开篇的《卢瑟恩》。关于托尔斯泰的猛烈印象,来自《战争与和平》。也是读高中,大概是高三吧,我上学从不上心,语文课照例改成读小说,我看书慢,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读完了,连带那些犹如天书的历史评论,也看了。好比读《巴黎圣母院》,其中一章,专门讲“圣母院”的构造,我连教堂都没见过,要叫我读下如许多的文字,真是受了份大洋罪。那时读书,不晓得投机取巧,什么跳行跳段,全不会,完全是笨办法,一字不落看完。
读了许多西洋古典小说,基本认定,读了巴尔扎克的,还是有救的,起码还敢去写小说的,这个世界还未到尽头,读过托尔斯泰的,基本上算是和小说绝缘了,小说世界一团漆黑。后来我读茅盾著名的《子夜》,一看便知框架结构,全部取自《战争与和平》,但茅盾的人物,个个好似机器人,才力不及,画虎不成反类犬。巴金有个中篇小说,似乎是《憩园》,结构与《被侮辱与损害的》相类,但也是形似神不似。
俄国的大师们的东西不好学,也不好仿,往往邯郸学步,前人早就用失败验证了这个道理。所以,有志于写小说的文学青年,千万别去读托尔斯泰。实在不行,也要少读。
托尔斯泰还有一个更为奇特的之处,就是压根不考虑读者感受。就是作者中心主义。
这家伙的小说是怎么写的?他的《战争与和平》,原题叫《1805——1825》,这个题目像不像是个史学论文呢?稍微学过点俄国史的,基本上都知道大概是这么个历史,反法同盟与拿破仑的战争、拿破仑侵俄战争、十二月党人革命。拿比较近似的中国历史来说,就是从1936写到了1989年。而事实上,托尔斯泰也确实志不在小说,而在历史,他要讲历史哲学。随便举个例子,第三卷开头,就有浩瀚近百页的的历史放在小说里。当然,这不是向读者示威,恰如以赛亚·伯林所了解的那样,托尔斯泰伯爵的目的,绝非要写个惊天动地的伟大小说,而是要写本解析俄国史的伟大历史著作。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写不下去。《1805——1825》二分之一,这个二分之一就是四大卷的《战争与和平》。不客气的说,应该认为托尔斯泰的历史哲学水平较低,他要表达的东西,在四大卷完成的时候,差不多讲完了。所以小说到此,也就只好煞尾了。
写完《战争与和平》(1861——1868),再过了几年,也就是1873年,托尔斯泰的兴趣变了,打算探讨一下当下的历史。于是,就有了《安娜·卡列宁娜》。
关于《安娜·卡列宁娜》,几乎另所有读者都抱怨关于列文的无休无止的啰嗦,为什么要生硬地加入这个关于列文和吉蒂的复线叙事?仅凭安娜,托尔斯泰早就让包法利夫人黯然失色了。我只能认为,托尔斯泰本来想写的,就是列文。还是和《战争与和平》一样,他要讲的,不是一个美丽女子的悲剧,而是俄罗斯的大时代、大故事。关于列文这个人物,其实托尔斯泰早进《一个地主的早晨》,那时候,列文的名字,叫聂赫留多夫。
托尔斯泰几大作品,男主角其实只有一个。《一个地主的早晨》的地主聂赫留多夫在《战争与和平》变成了皮埃尔,到了《安娜》,变成了列文,到了《复活》,托尔斯泰连姓名都懒得改了,还叫“聂赫留多夫”,——反正,故事都属次要,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终于知道,这位小说大师的结局,终归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说教家、“托尔斯泰主义”的精神领袖以及沙皇和教宗都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的异类。十九世纪末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回忆称,俄罗斯有两个沙皇,一个在彼得堡,另一个在雅斯纳亚·波良那。波良那的那位,就是名叫“狮子”(Leo)的托尔斯泰。
伟大的短篇小说之王、戏剧大师契诃夫活在托尔斯泰时代,胆怯地讲,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契诃夫也是世界级、百年不遇的大师啊,奈何就撞上了托尔斯泰。
大师就这样,轰轰烈烈,不想写了,写得烦了,就骂莎士比亚缺乏教养,骂莫泊桑写得糟糕透顶、令人厌恶,甚至于否定整个西方世界的重要文学家。我印象中,托尔斯泰伯爵有一度似乎只对荷马与但丁还保留了一丝好感。这些言论,大概出自十九世纪八十年托尔斯泰精神混乱时期。很难想象一个写了一本堂堂正正的《论艺术》著作的作者,竟然将整个西方文艺全部否定了。
不过,到了一八九零年代,托尔斯泰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他又写小说了,这就是《复活》。关于《复活》,无须介绍,这本小说,上来就和《圣经》一样开了个头:天翻地覆、万物生成、万物破坏。小说的结尾,托尔斯泰伯爵又让革命党人在阅读《圣经》中获得了灵魂的救赎。托尔斯泰想干的,就是要教育革命者,是让要革命者学会“托尔斯泰主义”——波良那的“沙皇”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看到了革命,看到了罪恶,看到了流血,看到了暴力,看到了抗争与愤怒,不过,他确始终一本正经地要教育革命者“不抗恶”!
巴尔扎克或许死的时候会想,我到底干掉拿破仑了没有,托尔斯泰一提笔,拿破仑就兵败莫斯科,仓皇奔窜。等到他死在那个孤寂寒冷的小车站的时候,全世界的新闻记者、沙皇密探、秘密革命党人、崇拜者、农民、“托尔斯泰主义”信奉者全部汇聚到这个叫阿斯塔波沃的车站。
还能对托尔斯泰讲什么?他死了,搞现实主义的,崇奉他的,如丧考妣,想自创新路的,全松了口气,大师总算是被他媳妇气死了。但是别忘了,纪德讲过,埋伏在托尔斯泰山峰背后的,还有座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更高山峰,若隐若现。《伪币制造者》作者纪德也是大师,透过托尔斯泰,望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但觉高山仰止、寒气逼人。
张晓波
20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