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萧山机场平稳落地。乘机场巴士到市区，再转车去浙江大学之江校区。那里，有一个被时光封存起来的时代。

    车子在钱塘江畔缓缓而行，汤汤流水，浩浩荡荡。下车沿悠静山路一直向上，就是美丽的校园。我立在门口，看墙壁上斑驳的字，百年前那个繁华且无限寂寞的时代，就在眼前。

从历史上来看，之江大学的前身可以追塑到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在宁波创立的崇信义塾，成为中国十三所基督教大学之一。后来迁至杭州，改名育英书院。1907年在月轮山峦修建新校舍，因地处钱塘江弯曲处，成“之”字形，故称之江学堂，1914年改名为之江大学。

初春的校园静静的，寒假尚未结束，学生寥寥无几。春寒料峭、游人三五，显得空荡荡的。喵星人悠闲迈着步子，见有人来，一跃跳上墙头，一对清亮的眸子，静静望着我。

我在树林间穿行，超过两百年树龄的香樟盘根错结，红砖垒砌的钟楼，带着浓郁的哥特式味道。拾级而上，眼前豁然开朗，西式庭院，经纬纵横。圆拱门廊，雕花柱子，木格子窗棂里面，仿佛隐藏着一个深邃的世界。

朱生豪就是在这里遇见宋清如的吧。许多年前，两个青春正好的年轻人，因为对诗歌的热爱，走进彼此。

朱生豪是民国时代著名的翻译家、诗人，他倾其一生投入莎士比亚戏剧翻译，译笔流畅，文词华瞻，所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是迄今中国莎翁作品最完整、质量较好的译本。

民国是一个繁华的时代，那时候的女子，活得真叫人羡慕。两千年压抑之后的突然爆发，使得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宋清如家境很好，从小受过良好教育。她在家乡原有婚约，然而她“不要嫁妆要读书”。母亲疼爱亦理解她，决定还给她一个自由的天空。

宋清如与朱生豪的初次见面颇具戏剧。“之江诗社”成员个个都是诗词高手，她初来乍到，精心准备了一首诗。朱生豪看到，微微一笑，既没言语，也没表情。宋清如很紧张，不知自己的诗作是不是贻笑大方了。

三天后，朱生豪写信给她，并附上三首新诗，请她指正，宋清如立即回信。她学作旧诗，朱生豪用心指点，批评、赞赏都毫不吝啬，诗词创作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就这样，西子湖畔、六和塔下，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相爱了。

朱生豪大学毕业，去上海世界书局做英文编辑，宋清如留在杭州继续学业。

一个人在异乡打拼是很孤独的，鸿雁传书，成为两人心灵的桥梁。朱生豪内敛、不擅言辞，对宋清如炙热的爱情付诸笔端，十年书信，他深深爱着这个江南女子。

朱生豪在信中说，“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不会看到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心里来时，你一定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他又说，“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行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

爱情有很多种，最完美的莫过于你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刚好是你的知己。朱生豪与宋清如都生于江南，钱塘流域曹娥河畔，古之东南眉目。小小山城，却山高水阔，天地清旷。同样对于诗歌文学的热爱，使得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爱情已是水道渠成。

1942年，他们结束十年爱情长跑，步入婚姻殿堂。那段时间，是他们生命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两个人相依相伴，朱生豪闭户家居、摈绝外务，一门心思翻译莎士比亚作品，宋清如则“他译莎，我做饭”，日子过得清贫却很单纯。

然而好景不长。长期辛劳的朱生豪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患上肺结核，一病不起。1944年底，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离开人间，年仅32岁。

再也没有人对宋清如说，“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也再也没有人说，“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他们注定看不到彼此老了十岁的样子。

朱生豪去世后，留给宋清如的是一个寂寥世界。失去了知己，生活再无欢喜可言。然而，面对幼子和丈夫一生呕心沥血的莎剧翻译手稿，她又重新振作起来，独自完成180万字遗稿的全部整理校勘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重版发行，面对出版社寄来的两万元稿酬，一生清廉的宋清如，捐给了朱生豪故乡的嘉兴图书馆、新闻单位以及秀州中学等，余下款项购买公债支援国家建设。

我无法想象，一个失去爱侣的女子，如何熬过这样艰难的岁月。她立志完成丈夫的遗愿，使莎士比亚戏剧在中国得以流传，这已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人生信念。她始终一个人默默生活，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人，可以住进她的心里，这或许也是回报朱生豪一生一世的爱情吧。

晚年的宋清如，回到嘉兴朱氏老宅，昔日温暖的小窝犹在，却已是生死两茫茫。墙头悬着爱人的画像，熟悉的脸庞，淡淡的微笑，仿佛停驻在时光深处不曾移动。1997年，几乎见证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宋清如突发心脏病，溘然长逝。她将陪伴了自己40多年的朱生豪手稿捐献给国家，仍然清清白白，奔向生命下一程。

我一直敬佩那些活在民国的女子，冰心、杨绛、林徽因、章含之、孟小冬、张幼仪、宋清如……她们都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努力绽放，如今虽已凋零，却留下余香，化作春泥总护花。

沿山道一路而下，心里多了一层暖意。回头望向静谧的校园，仿佛听到朱生豪对宋清如说：“昨夜我看见郑天然向我苦笑。你被谁吹大了，皮肤像酱油一样，样子很不美，我说，你现在身体很好了，说这句话，心里甚为感动，想把你抱起来高高的丢到天上去——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远处，薄云深处似有微光，钱塘江软波层层起伏里，有一种岁月流逝的感动，市声与暗尘在江水里浸润，人世的光景，盈盈如在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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