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牛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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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华人下南洋努力 |
分类: 随笔 |
我向窗外望去,一闪而过的是一片极具中国味道的建筑。台湾、福建、广东一带最常见的骑楼,一座连着一座。楼上拱形的格子窗,又带着明显的民国印迹。斑驳的墙壁,窄窄的石板路,满街小店向道路中间延伸出长长的摊位。因为农历新年即将到来的缘故,街道两边张灯结彩,一只色彩斑斓的公鸡昂然伫立。若不是顶楼飘着新加坡国旗,真的会以为置身中国南方某座老旧的小城。
牛车水就是唐人街。19世纪中期,新加坡水源短缺,全市所需要的饮用水,都要用牛车自市郊载到市中心,再转往各地。唐人街位于中心地区,于是这个以牛车载水供应的区域,就叫牛车水。
随着华人“下南洋”热潮的到来,从中国广东、福建一带来新加坡的移民愈来愈多。英国政府为发展当地经济,招募了大量华工,他们大多在新加坡河出海口一带,从事繁重的码头搬运工作。为了清扫尘土飞扬的街道,每天用牛车载水冲洗,“牛车水”也就一直流传了下来。
如今提起“下南洋”,多半有一种浪迹天涯的随性与洒脱,一张船票,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好像很时髦。然而,旧时这段旅途却真的是血泪史。
中国人都有很浓郁的故乡情结,与“闯关东”、“走西口”颇为类似,假若不是情非得已,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只身去南洋闯荡。这充斥着无限未知可能的航程,也是一段无奈与辛酸的旅途。
近代历史上,中国有两次“下南洋”高潮。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国门被炮火轰开,诸强在东南沿海开设工厂,招募大量华工。
东南亚种植园经济的发展,使得这一地区劳动力短缺,于是很多华工漂洋过海被送了过来。他们大多集中于中南半岛的种植园和印尼等国的矿山地区。清政府被推翻后,也有一部华人以自由劳工身份前往东南亚,从事商业、手工业与农业活动。
20世纪前期,中国饱受战乱。抗日战争结束后,又进入长达四年的“国共之争”。连年战火、民不聊生,东南亚却因为殖民宗主国的扶持,各行各业得到空前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只增不减,于是很多人又背起行囊,踏上征途。
然而,一切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清政府时期,移居海外被视为“弃绝王化”,是违法的。直到1893年,才正式解除“华侨海禁”。那时候,海上旅程艰险,既提心吊胆会不会被缉拿回来,又害怕在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忽然杀出一队彪悍的海盗。茫茫大海,风向不定,小小的船只能不能顺利靠岸,都是未知。
即便九死一生到了南洋,日子也不见得光鲜起来。从四季轮常的北方来到终年炎热的地区,自然环境是第一大挑战。除此之外,更可怕的是种族歧视。殖民者一方面急需华人参与开发,又对他们迅速发展起来的经济实力充满担忧,这种矛盾心态也使得华人的境遇不那么乐观。
我看着街道两边的古老建筑,内心感慨万千。那些当年从中国远道而来的华人,如今多已作古。就像昨天来接机的刘先生,他的父辈离开故土,再也没有回去。走的时候,他或许想过,有一天衣锦还乡,即使曾经风尘仆仆的少年已变作两鬓斑白的老翁,也要再喝一口故乡的水。
然而,命运使得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落地生根。他讲着标准的广东话,护照上的国籍却写着“新加坡”。可是,与那些葬身大海、不堪凌辱,最终化为一缕烟尘随风而逝的灵魂相比,他是不是还算幸运?更多的人,只留下一个荒凉的名字,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
在环球影城游荡一天,心心念念的还是牛车水。终于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赶了过去。与全世界的唐人街几乎没什么分别,店铺、小吃、古老且熟悉的中国元素。繁华的街景、拥挤的人潮,旧式药店、当铺、理发店、天福宫……时光仿佛还停留在一个世纪以前不曾移动。百余年来,它默默陪伴新加坡成长,看它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长成为繁华之地,华人的坚持和努力,浸渍在街头巷尾间。
不远处是著名的克拉码头,曾经用来卸货的小港口,如今变作满是异域风情的酒吧街。老外悠闲地坐在窗口,见我举起相机,会意地笑笑,摆出一个友好且很夸张的pose。
长巷悠深,灯火流丽,月光在新加坡河上缓缓走着。一艘华丽的船,翩翩而过,留下一段长长的涟漪。
我立在桥头,向河对岸望过去,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一瞬提醒了我,这个只拥有弹丸之地的小国,五十年前还在为归属困顿、挣扎,如今却是如此璀璨。一桥之隔的马来西亚,会不会后悔,曾经舍弃了它,却又眼睁睁看着它强大起来,向着世界强国一路奔去?
而这些,最该感谢的又是谁?新加坡是一个移民国家,在它的人口比例中,华人占到了77%以上。他们的先祖,在19世纪初期,成为这个小国经济开发的奠基者和先锋力量。
在牛车水旁边的大排档里用过晚餐,热心的老板娘一直送我们到门口,指着前面路口说,过了红绿灯,就是我们的酒店。月光一倾而下,落在她的指尖,这双手,刚刚为我捧过一碗美味的面。
走出好远,回头望去,缤纷街景混和着人世平凡的光阴,好像一场梦。远处,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羽翼披着月光的白,向着黑夜深处,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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