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父亲带我第一次长途旅行。在长江以南行走了二十几天，看过数不清的历史古迹。搭船从上海回到青岛，母亲去港口迎接，见到了我，一句话没说已是热泪奔流。近一个月的牵挂与相思，化成一个紧紧的拥抱。

擦干眼泪，母亲问我，想妈妈了没有？我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搞得母亲有些失落。

    那个时候，我无法体会母亲的心情。所谓离别和思念，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来说，既苍白又遥远。南京中山陵宛若天梯的石阶、大运河上来来往往的渔船、西湖氤氲水气里的远山和游人，还有苏州寒山寺夕阳晚照时的钟鸣……我摆着小手讲啊讲啊，无视母亲眼中闪动的泪光。母亲却哽咽着说，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久的离别。

我是天生的巨蟹座，恋慕着自己小小的壳，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很笃定，我与这座养育我的城市，有着天长地久的缘分，我不会离开她，她也不会舍弃我。

直到2014年，我决定去美国。

母亲从来没有把这个决定真正当回事，在她看来，这只是我的心血来潮。直到临行前一周，见门口置着硕大的行李箱，她才明白，这个很少被她理解的孩子，绝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她永远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母亲显得很失落，曾经被她拥在怀中的小女孩，真的要走了，这次的离别，是半年。

走的那天，父亲母亲去机场送行，我站在出入境的玻璃墙后，看他们的背影在人海中隐没，忽然想起龙应台在《目送》里的句子：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到了美国，日子过得有些寂寞，慢慢认识了很多朋友。有时候觉得人生很有趣，在青岛生活了三十几年都不曾谋面的人，一定要等到跨越了半个地球，才在大洋彼岸相见，这样的缘分是不是格外值得珍惜？后来去教会的英语班，与教英文的传教士相熟起来。听她们说半熟的中文，难免惊讶，这些虔诚为教会奉献的90后孩子们，学讲中国话不过才是八、九个星期以前的事，却因为对神的敬意这么努力，实在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汗颜不已。

那时候，我常常去缅街上的皇后图书馆。有一天，偶遇一个西班牙人。他用英文幽默地问，从盛产啤酒的青岛飞到纽约要多久？我说，如果算上待飞、转机的时间，差不多二十个小时。他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about twenty hours ？

我看着他高大且显得有些苍老的背影，一瞬提醒了自己，从冰雪未融的初春到如此盛夏，地球不知自转了多么圈，我真的离家那么久、那么远了。

回国后第二个礼拜，时差还没倒过来，许久不见的朋友来看我。原本浸润着无数牵挂和思念的叙旧，忽然化作一片悲凄的眼泪。

朋友说，回首这一年，生命里好像只剩下离别。在我走后不久，将她一手带大的外婆心脏病发去世了。那一天她正在外地出差，飞机、汽车交替转换，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面。半个月后，处在丧母之痛中始终有些精神恍惚的舅舅，又遭遇车祸，在ICU里住了二十几天，最终还是追随外婆的脚步去了。而就在上个月，最好的朋友那么年轻查出肝癌，不知道等不等得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我看着窝在沙发里默默流泪的朋友，忽然觉得，离开的这半年，好像错过了人生好大的一个部分。喜怒哀乐是如此拥挤，拥挤到你还没有适应前面的欢喜，马上就要面对新一轮的哀伤。所谓悲欣交集，就是这个意思吧，于是更加喜欢在岁月的平凡中审视自己。

不久之后，母亲去医院做例行的身体检查，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肺部有个阴影。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确定，但从医生凝重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怎么乐观。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世界好像已经到了末日。我安慰她，给她不断打气，最终的结果还有出来，先不要把自己吓个半死，感冒发烧咳嗽两声，都可能在肺部照出阴影，更何况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患过肺结核。可是转过身来，才发现，其实我也坚强不到哪里去。

那几天，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报告出来，真的是最坏的结果，我该怎么办？有时候混混沌沌睡去，脑海中却不断做同一个梦，梦见六岁那年，母亲在码头边上紧紧抱着我，流着眼泪说，以后再也不要分开这么久。难道，这会是一段更久的离别吗？

每一次这样想，心里的悔意都会排山倒海地涌来，原来，生命中错失的这半年，是那么珍贵。

最后当然是虚惊一场，更精确的检查之后，证实那个阴影只是肺部一些老化的腺体。我如释重负，握着报告单大步走出医院。如水的阳光一倾而下，我却觉得好像是从上辈子走回来的，前尘往事都是一场梦。

生离死别，这人世的迁变幻灭，常常使我们一怔，但终究无言以对。想起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的两句话：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写这句话的时候，王勃风华正茂。他那么年轻步入仕途，得到唐高宗的赏识，是“初唐四杰”之首。他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终究定格在二十七岁。在去交趾探望父亲归来的路上，途经南海，风大浪急，潮水没有念及他的才华。没有落霞孤鹜、没有秋水长天，王勃一头栽进大海，仓促之间与人世告了别。

生命经此一遇，忽然明白，这世上所有的遇见都出于偶然。有些人与你并肩走了一程，因为情愿或不情愿的选择又分开；有些人在人生某个绚丽或是灰暗的街口与你短暂交汇，然后，又向着不同的方向一路远行……

既然对这么一个终究不过是幻灭的世界而言，都无非是“他乡之客”，那么聚散离合，也就是寻常之事。新年到来，想对生命里出现过的每一个人说一声“谢谢”，萍水相逢，且容彼此道一声，珍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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