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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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苏东坡的词里,有一首《定风波》,是我很喜欢的。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与友人春日出游,忽遇风雨,显得有些狼狈。他说,不要听林间瑟瑟的声音,放开歌喉一路走一路唱。手中竹杖、脚上草鞋,轻轻便便胜过骑马。春寒料峭把酒意吹散,山头斜阳露出了笑脸,回头再看,从从容容归来,是风雨还是放晴,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苏东坡贬谪黄州第三年写下的。表面上看只是一首颇具情趣的词,仔细回味却暗含着太多人生的感悟。
四十三岁之前的苏东坡,是光鲜与华丽的。他是当时最出色、最著名的文人,官职做得不低,连太皇太后都是他的“粉丝”。
元丰二年,苏东坡调任湖州。上任后,给皇上写了一封谢表。文中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这些话被新党抓了辫子,说他妄自尊大,对皇帝和朝廷不满不敬。又从他大量诗作中挑出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一时间,朝廷内一片倒苏之声。上任才三个月的苏轼被逮捕,解往京师。
这就是“乌台诗案”,它改变了苏东坡的人生轨迹。
那时候,作为变法反对派的代表,苏轼被下放到杭州担任通判。沈括作为“中央督察”,到杭州检查水利建设。
有朋自远方来,苏轼很高兴,与沈括论旧,把自己写的诗,抄录下来,临别时留给他作纪念。谁知一回京城,沈括立即附笺,把认为是诽谤的诗句一一加以注释。于是原本只是苏东坡抒发内心情感的作品,摇身一变成了居心叵测反对改革,讽刺皇上的伎俩。
读这一段,内心难免五味杂陈。表面上看,“乌台诗案”的主谋是李定、舒亶、何正臣、李宜等人,但仔细一想便不难发现,后来苏东坡被认为“涉案”的一百多首诗词,其实都是由沈括的发现和检举开始的。
沈括为什么要这样做?用这种方式对待朋友,他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苏东坡的光芒太耀眼了。皇帝喜欢他,百姓爱戴他,他又怎能不遭人嫉妒?沈括与苏轼有着不同的立场,政治斗争往往是你死我活。政治选择决定了他与苏轼的对立,朋友之间昔日的缘分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心寒。怀抱着这种处世之道的人,直到一千年后的当下社会,仍为数不少。很多时候,当你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会无端端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其实只是因为你做得太好、太优秀。人品与作品,有时候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领域。
苏东坡被关进了监狱,没完没了的审问和侮辱,令他心力交瘁。一个叫梁成的狱卒,常偷偷带一点饭菜给他,冬天给他烧热水洗脚。
这真是一个残忍又有趣的对比。曾经那么好的朋友忽然变成小人诬陷他,而一个素不相识、地位低下的人,却还很笃定地选择相信。苏东坡在这个时候,对生命有了另外一种领悟。
到了黄州,苏东坡任低微的职位,昔日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都躲得远远的。他给其中一位写信,描述自己的生活。谁知这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石沉大海,千辛万苦从黄州寄出去的信,没有得到只字片语的安慰。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尘埃落定,友情却再也修复不起来。
苏东坡在黄州度过了最辛苦、最艰难的时刻,同时也是生命里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念奴娇•赤壁怀古》、《黄州寒食帖》等优秀作品,都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出来的。
有时候会觉得人生是一种两难。若非这一场牢狱之灾,苏东坡大概永远也不会对生命有那么透彻的领悟,更不会有后来那些传诵千年的诗词。他“自喜渐不为人识”,在荒凉的土地上自在且安心地活着,生命渐渐开阔起来。
所以,再读这首《定风波》,就更加爱不释手。他在黄州安定下来,再回头看当初几乎致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和人生险途,深深懂得,自然界的阴雨晴天既属寻常,那么名利场中的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假若带着这样的心情看待人生,披一件蓑衣在风雨里过一辈子也能够处之泰然。
许多年后,苏东坡被贬到更加蛮荒的岭南,大家都觉得那是个活不下去的地方,他却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再后来,一叶孤舟载着已至暮年的他,渡过琼州海峡到了海南岛。在那里,他认识了很多原住民。好天气他喜欢站在朋友家门口看行人,下雨了,他便借了椰笠、木屐,穿戴上回家。他在遇赦北归的途中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原来,他把流放当成了旅行,他的生命一直在开阔。
一千年来,苏东坡始终活在人间。中秋夜,你会想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思念故人,你会默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与历史对话,你一定会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爱情里受了点小小的委屈,你大概也会想到“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都是真性情。
吟诗作词的苏东坡、挥毫泼墨的苏东坡、牢狱里牵挂兄弟的苏东坡,西湖上除淤筑堤的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些动人的角色汇集在一起,就是千年一叹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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