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别梦寒

标签:
虎跑寺李叔同佛法艺术人生 |
分类: 随笔 |
我是一个喜欢故地重游的人。几年前到杭州,在清晨薄润的雾气里,我曾经到过这大慈山白鹤峰下的虎跑寺。那个时候来去匆匆,没能找到弘一法师的舍利塔,只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
又到虎跑,流水的光阴已不复还。山寺寂静,门前石阶上星星点点落满桂花。寺内游客稀少,灰袍芒鞋的僧人皆已不在,只剩古树参天,水落苇白。
沿古道逶迤而去,照例遇见一路走一路歌的杭州人,手中塑料桶盛着汲来的泉水,清清冽冽。若是用这“天下第三泉”的水泡一盏西湖龙井,魂魄也会跟着芬芳起来吧。
如果你不知道李叔同,不知道弘一法师,你一定听过这首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盛极一时的歌曲《送别》,就是出自弘一法师之手。他在1910年前后,根据美国人奥特威所作的曲调填以新词。
李叔同纪念馆掩映在层林尽染的山路上,著名书画家启功先生为门前石碑题了字。大厅空荡荡的,橱窗里高悬着他生前的手稿、乐谱、书画、一件满是补丁的僧袍和临终绝笔“悲欣交集”。
我看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裳,想起上一次来虎跑,也曾这样目瞪口呆看了半天。一个在艺术和佛学上有着那么高造诣的大师,一定要让自己穿这么一件衣裳,并且一针一钱从不假他人之手吗?
有趣的是,旁边橱窗里就是他二十岁穿绫罗绸缎的照片。很难想像,他在日本演话剧《茶花女》,装扮的居然是女主角玛格丽特。那个时候,中国和欧洲最好的服装他都穿过。可是当这样一个人出家时,衣服上的补丁,就变作生命的另外一种华丽。
繁华与幻灭有时候是一体两面。弘一法师年轻时家境很好,祖辈经营盐业和银钱业。富足的生活使得他能够接受很好的教育。他擅长油画、音乐、戏剧、书法,林语堂曾说,李叔同是他们那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年轻时的李叔同过着文人雅士生活,手头阔绰,辗转于上流社会。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年近不惑的时候突然选择了出家。他将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表统统送给了友人,带了几件布衣和日常用品,头也不回地到了虎跑寺。
他换上僧衣,支个木板当床,屋子自己动手打扫,不许他人帮忙。他只吃素食,白菜里稍加一点香菇,他都不会动一下筷子。他的妻子跑到寺院外苦苦哀求,他也不为所动。从此,青灯古佛,弘法四方。
李叔同为什么会出家,坊间流传着很多种说法。他的学生丰子恺认为,人生是一个三层楼,一是物质,二是精神,三是灵魂。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则是宗教。李叔同的选择理所当然,他只是爬上了人生的“第三层楼”。
我很喜欢这样的说法。人其实没有想象地那么复杂,也不是只有在遇到人生拐点里的挫折或是困境,才会想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做自我救赎。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间的领悟,就可能对之前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东西释怀了。
弘一法师是一个“人生欲”非常强的人,他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年轻时对母亲尽孝,对妻子儿女尽爱,很安心地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楼了。一般人做到这样已经很满足,剩下的大概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了,可是他有很强的欲望,还想尝试爬上三楼,用宗教洗涤灵魂,救赎众生。
在佛教上修行到如此地步,因为他经历过所有的繁华。人在没有经历过的时候,无论怎么修行,心还是很难纯粹。看尽繁华的人,在领悟“空”时,往往有更大的基础,等到去修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一笑置之了。
绘画方面很专业的表弟,在弘一法师炭笔画《少女像》前驻足许久,喃喃说道,他真的太了不起了!这幅画,没有十足的功力是画不出来的。丰子恺是他的弟子,连我们美院的校长潘天寿都要叫他老师。
这就是我为什么每次到杭州都要来虎跑的原因。一位大师长眠在这里,孤独却不寂寞。他值得每一个喜好艺术的旅人,千里迢迢跑来膜拜,哪怕只是心里轻轻地一声问候。
走出纪念馆,去后山寻弘一法师的舍利塔。竹海漫步,幽篁寂寂,身后渐渐升起一股凉意。在山麓间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只好请教寺里的清洁工人。老先生一指说,就在那边,又担心找不到,索性将我们带了过去。
拾阶而上,小小的舍利塔静静而置,旁边的石碑上刻着弘一法师的名字。我抚摸斑驳塔楼,内心升起无限怅惘。曾经在这里剃度出家的大师,将他的灵魂也封存在这个山坡上。每当黄昏退却,月亮缓缓爬上来,放眼望去,山下一望无际的西湖,又承载了人生多少分量?眼前闪动着他圆寂前书写的那四个字,“悲欣交集”已经不再是书法之美,而是一种生命的境界。
走出虎跑,夕光与彤云交错的天空暗了下来,暮色包裹的山林外面,是杭州车水马龙的街道。我们拖拖沓沓走在路上,缓缓移动的车河仿佛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耳边蓦地响起那首老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歌声悠悠荡荡直上云端,月亮升起来,天边现出一颗闪亮的星。
微信公众号:jyyx0714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