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人间

标签:
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爱课题仇恨 |
分类: 随笔 |
在纽约的时候,常常去教会的英语班。有一天,金发碧眼的老师说,大家推荐一部自己喜欢的小说分享。轮到我了,我说,那么就是《呼啸山庄》吧。
这是一部从少年时代就深深爱着的小说。两代人,两个家庭,跨越了三十一年的爱恨纠葛。主人公希克厉残暴、冷酷,甚至带着些变态。可是冰冷的山庄并没有阻碍“爱”的生长,它历经磨难,终于迎来新生。
勃朗特三姐妹,是英国文坛的传奇。夏洛蒂的《简•爱》,受到热情欢呼,而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却不被世人理解。很多人说,这是一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改名叫《枯萎山庄》。就连夏洛蒂也无法认同妹妹,她在艾米莉去世后的第二年,为《呼啸山庄》第二版写序,虽然为妹妹辩护,可是言语间却带着某种歉意。她说,这是一部粗糙的、不太成熟的作品,要是假以时日,作者会写得更好。
生前没有被刻薄言语击倒的艾米莉,若是看到姐姐的这段话,大概会很伤心。《呼啸山庄》不但不粗糙,反而非常深刻地探讨了人性的本质。在当时的文艺领域中,艾米莉远远走在前面。这一点,绝对超过了夏洛蒂和写出了《傲慢与偏见》、同样深受大众欢迎的简•奥斯丁。
《呼啸山庄》选择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地人作为进入故事的起点。洛克乌来到山庄作客的时候,小说中的两户人家都经历了许多重大变故,女主角甚至已经死亡了。而一直以“厌世者”自居的洛克乌,在闯入希克厉的世界后,也感到不寒而栗。在这里,人与人的感情无从谈起,整座山庄好像一个冰窖,所有的憎恶、仇恨毫不掩饰。
人一旦丧失了美好的本性,世界将会变得凄厉、痛苦。希克厉狂热地爱恋着卡瑟琳,却对她的女儿拳打脚踢。他通过非法手段剥夺了她全部财产,又将她的精神财富践踏在脚下。她爸爸快要死了,他却把她囚禁起来,将她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希克厉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位暴君?他是一个弃儿,被当时的主人收养。没有人看得起他,他被当作一个笑话,只有山庄里的千金小姐卡瑟琳理解他、喜欢他。
他们彼此相爱,但身份和地位的悬殊使得这段感情永远看不到希望。卡瑟琳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林敦少爷,希克厉也终于在一次次被蔑视和侮辱后,选择了离开。许多年后,他致富归来,卡瑟琳早已死去,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希克厉决定狠狠报复每一个人。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使山庄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可是他从未感到真正快乐,对爱人的思念,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读《呼啸山庄》,几次停下来深呼吸,这个故事太压抑了。小说最后三章,人性复苏,小卡瑟琳跪在地上,把践踏成碎片的父亲的肖像一点一点捡起来,终于看到了希望,“恨”永远消灭不了“爱”,“爱”比“恨”更有力量。
在艾米莉短暂的三十年生命里,《呼啸山庄》是她唯一的一部小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她的声誉渐渐超过了姐姐,研究勃朗特姐妹的学者说,艾米莉是比夏洛蒂更伟大的女作家,《呼啸山庄》是比《简•爱》更伟大的小说。
很喜欢小说的结局,一生暴戾的希克厉,孤独地死去,他被葬在卡瑟琳身旁。
《呼啸山庄》的译者方平认为,这位暴君并不值得艾米莉花费这么多笔墨,为他安排这样一个体面的下场。但我认为,这刚好就是作家想要表达的主题,希克厉从来不会把谁放在心上,还残存的一点“爱”,就是卡瑟琳,那么,就让他们永远相守在一起吧。
因此,这个在少年时代看来只是写悲伤爱情的故事,在人生有了某种积累和沉淀之后才慢慢懂得,它其实是一个永远也不褪色的生命主题。
艾米莉一生经历简短,既未受完整系统教育,又没有爱情婚姻实际体验,人们对于她能写出《呼啸山庄》这样深刻独特的爱情绝唱也曾疑惑不解,甚至有人提出一种说法,认为这部小说,出自她的弟弟之手。
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当年许多有关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猜测。
十九世纪中期,文化界发生一次地震。有人认为一个从小镇走出来的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不具备学者身份和上层地位,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多伟大的作品?于是断定,一定有一个更有水平的人,借用了“莎士比亚”这个名字,不断发表剧本。
怀疑者们按照这样的文化逻辑考证了好几个人。有人说,那是十二岁就进入剑桥大学读书,后来成为大哲学家的培根;有人说,那是“牛津伯爵”维尔;还有人说,是另一位与莎士比亚同龄的剧作家马洛,他获得过剑桥大学的硕士学位。甚至更有人大胆推测,真正的作者是伊丽莎白女王……
这些推测在现在看来,滑稽中亦带着些许不屑。为什么一部好的作品,一定要有一个高学历、高地位的作者?直到今天,莎士比亚的戏剧还在世界各地上演,而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也同样还在感动着我们。这个性格内向,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女子,写出了人世间“爱”与“恨”的冲突。她隐藏在人物背后,倾吐这狂风暴雨般的激情,也发掘灵魂深处隐蔽的内心世界。她大声对我们说:爱是人生的课题,希望永远在人间。
上一次读《呼啸山庄》,是几年前去苏州的路上。凌晨时分,列车在长长的铁路线上飞驰,窗外一片漆黑。忽然灯火飞旋,盈盈水色闯进视线里来。低头再看那匍匐在膝上的小说,刚好是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在那温和的露天,我在那三块墓碑前留连徘徊,望着飞蛾在石楠丛中和钓钟柳中闪扑着翼翅,倾听着柔风在草上飘过的呼吸声,不禁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能想象,在这么一片安静的土地下面,那长眠者竟会不得安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