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见纽约，梦见法拉盛长长的缅街。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一字排开，窄窄的街道便占去了大半。穿着长雨靴的小鱼，湿答答踩着薄润空气，伞尖上挂着雨水。搭七号地铁至曼哈顿，晃晃荡荡的车厢，睡意初起，细雨漫漫的暮春时节，总于朦胧脱不了干系。

醒来，窗外果真沐浴着氤氲水汽。远处，山色空蒙，雾气缭绕，隐隐约约似摊开的宣纸上缓缓晕去的渍。窗台上，一众植物绿得清亮。檐下一只黑背喜鹊扑凌凌飞进雨中，转眼不见了踪影。潮气弥漫的街道铺满银光，墙头苔痕深染，晕黄街灯依次熄灭，雨伞花色斑斓，上班族已踏上征程。

我伏栏观雨，心却飘得很远。楼下院落绿树曳曳，邻人家蔷薇花扰攘满篱。想起去年初至美国，时常与这般阴雨天气相伴。对面白色小屋里的印度人，窗外便染了一树花枝。每次推窗而视，花气袭人，空气中混着鸟语花香，雨后白樱缤纷而落，小院里薄薄一层，似晴天后的亮白雪地。那小屋的女主人，每日劳作不息，雨天也不曾停歇。一日清晨，雨水不期而至，我立在厨房的案台边，雨滴敲打着窗棂，叮冬叮冬似一串摇碎的风铃。一抬头，见后院里孤单人影，着长袍、披蓑衣，脑后挽一个小小的发髻，持一把算不上锄头的工具，自顾自立在小院里开垦荒地。纽约漫长冬季恍惚即过，冰雪覆盖过的泥土坚如磐石。那妇人执着地一下一下，绵细水流顺着衣衫一直流入土中。我望着雨中那个孤单却不寂寞的背影，心里忽然怅惘。那妇人尽心尽力美化的是自己的家园，我却是漂泊在异乡的旅人。前程茫茫，且念及故土，归期遥遥，只借这细雨纷飞的天空舒展缱绻相思。

又一日，七月的第四天，午后飘起了漫天细雨。去缅街上的医药房为刚刚生产的朋友取药，平日里人潮涌动的街市忽然静寂无声，人迹寥寥，商铺悉数打烊，擦肩而过的路人没有撑伞，头发上落着清澈水滴，头也不抬地赶路。至药房，坐在橱窗边的长椅上静待，窗口闪过一张温和的脸，年轻女子笑道：“若再晚一点，这药便拿不成了。”我才恍然，这一日是独立日，美国的国庆节。人们难得的假期，向往已久，关门的关门、下班的下班，早已有了归宿。我喟叹道：“怪不得见不到人，原来都跑回家过节了。”那女孩又说：“也不见得，也许挤到曼哈顿看夜间的焰火了。”

我提着轻便药包一路缓行，油纸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雨渍。空荡荡的公车匆匆而过，溅起一地晶莹水花。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绣花球。路边低矮小屋里桐树碧静，细密的白色小花扑簌簌飘落，伞柄上小小一朵不经意滑入掌心，凉凉的，似清冷冬夜暗自飘零的白雪。这一日，纽约必是欢腾无疑，立国之日的荣光与国家富庶昌盛的鼓舞，哪一位国民不为之骄傲？立在帝国大厦看的是绚丽烟花绽放的繁华，心里惦念的却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国家。但却与我这异乡的来客无关。我有我的祖国，我的国庆日，大洋彼岸的金秋十月，才真正属于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已回归故土，心里又泛起一阵期许，雨帘中盛夏黄昏的风景，也不尽是凄凉。

九月，中秋节静谧的夜，飞机瞬间升至万米高空。挥别了纽约，十四个小时的飞行漫无边际。故乡节日的喜庆尚存，烟火香气迎面扑来，熟悉的街道，内心深处念及千遍万遍的亲人，迎头相遇，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一场秋雨带来了些许凉薄，疏淡云层下洒落细密雨丝，城市北边的浅湾里一片静寂。水边垂柳仍青，河面浮满层层叠叠的落叶，池塘里盛放的荷花蘸着雨中清露，暗自妖娆。我立在池边，听雨声淅沥，叹息这似曾相识的风景竟有着如此惊艳之美。父亲却淡淡地说：“哪里有什么美丽？每天经过，不过是些人造的风景而已。”我才恍然，美丽的不是风景，而是心情。

女儿翻身，触动了床头铜铃，叮当两声，将我从记忆里抽离。我才发现，时间已不多，只一味陷入冥想，却忘了一家四口的早餐还没处着落。匆忙收起凌乱思绪，一头扎进厨房。但心里却在唱歌，烟雨蒙蒙的清晨，薄润水汽打湿心头缠绵的记忆，那些不久之前经历的往事，不可复制，却经得起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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