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书法，我虽没有真正地付诸笔端，心里却是极爱的。小时候很喜欢读金镛的小说，觉得书法和剑术有些相似，运笔与力度飘飘然，却是柔中带刚，粗中有细。

    我一直偏爱宋徽宗赵佶所创的瘦金体。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是一种风格相当独特的字体。小时候，常照着字贴临摹，父亲便说，可别学他的字，亡国之君终究是一种耻辱。

    那个时候，不能理解什么是君，什么又是亡国。青春期的莽撞小孩，愈是大人说不许的事，便愈要做个痛快。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一直没有停止学习。直到有一天，老师在班上说，我的字写得还不错，棱角分明，亦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锋芒，才算得到了肯定，对瘦金体也就愈发喜爱了。

    到了中学，学中国历史，讲到北宋的靖康之变，历史老师不屑一顾地说，这宋徽宗可真是一个无能至极的人。身为一国之君，却被异族抢了老婆、夺了天下，金银财宝悉数成为别人的囊中物，自己还混混沌沌无所谓。人生失败到如此地步，真是悲哀。我心里隐约有些异样，觉得老师的评价太过偏颇。

    长大后，浸润书海，懂得了许多人生的哲理。崇尚老庄，喜欢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世界。慢慢发现，这世上很多人生之所以最终成为一个悲剧，只是因为选错了道路。宋徽宗赵佶原本是没有机会继承大统的，他哥哥宋哲宗二十三岁英年早逝，又膝下无子，因而宋朝皇室便在他的弟弟中寻找继承人。本来以大宁郡王赵佖最为年长，可惜他又患有眼疾不能继位，故以当时封为端王的赵佶继承。宰相章惇极力反对，建议立哲宗同母弟蔡王赵似，但向太后支持赵佶继位，故有了后来亡国的宋徽宗。

    人生的很多转折，有时候是时间的安排，有时候又只在一念之间。赵佶也不见得就那么喜欢当皇帝，如此钟情书画艺术的人，恐怕也无心与政治为伍。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皇帝宝座垂涎三尺的人，终不能心想事成，而那些只在意风花雪月，想要在山水间安身立命的人，却身不由己，生拉硬扯被拖上皇位。宋徽宗在历史上一直被唾骂，被称为失败的政治家，他经历靖康之变，受尽凌辱，被金兵抓去囚禁9年，终因不堪精神折磨而死于五国城。但其实他也有他的无奈，他是伟大的艺术家，花鸟画自成“院体”，在历史的舞台上做一国之君，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不能够主宰自己人生的道路，是一件多么痛心的事。赵佶做了皇帝，却根本不懂得为君之道，自然也很难有所作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最后亡国似乎是唯一的宿命。

    有一年去台湾旅行，在台北故宫见过几幅宋徽宗的书画作品。人物画《文会图》、《十八学士图》，运笔轻盈飘渺，画中人惟妙惟肖。著名的山水花鸟画《蜡梅山禽图》和瘦金体的诗贴，自有其风雅韵味。我立在玻璃橱窗下，凝望许久，其中“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一句，仔细玩味。字面解释为，诗人对祖国一片赤胆忠心，岁月悠悠，如今已到了垂暮之年，是赵佶回顾一生，最终的喟叹。我的理解却是，宋徽宗一生热爱书画艺术，此处的“丹青”指的便是书画，是他对自己梦想的誓言，即使经历过苦难，到了风烛残年，家可毁、国可亡，对艺术的追求却是不朽，书画始终是他一生的理想。

    我才忽然懂得，若是一个人爱一项事业到了如此痴狂的地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很值得尊敬的。历史上之所以对赵佶有那么多负面的评价，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执著的、对艺术有着虔诚信仰的皇帝。为了成就一个丹青圣手，倾覆了一个帝国。千年以后，是丹青留下的禽鸟和字迹，使宋徽宗在千秋骂名之外，有着同样千秋彪炳的美名。我望着《蜡梅山禽图》，忽然觉得有些沧桑之感。

    假若他只是赵佶，只与艺术相伴，人生的轨迹又会变得多不同。我一直觉得，赵佶一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生在帝王家。世人只看到了他的昏聩、无道、纵情声色，却很少有人真正体会他作品里传达出的浪漫、寂寞、悲哀和痛苦，那是一种饱含感伤与无奈的情怀，内心的悲凄只能借书画里的晓风残月抒发延展，细细品味，让人潸然泪下。

    编写《宋史》的史官曾感慨地说，“宋不立徽宗，金虽强，何衅以伐宋哉”。意思是说，如果当初宰相章惇的意见被采纳，改由其弟赵似继位，北宋也许是另一种结局。但历史与人生一样，有喟叹、有回味，就是没有“如果”。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不知千年以前被囚禁在异域的赵佶，是一种怎样的凄凉晚景？国破山河在，做不成皇帝于他来说，也许没那么重要，但不能再寄情书画，却是一种心灵的煎熬与摧残。很多人终其一生，走到旅程终点的时候，发现原来一路风尘，却只是一个悲剧，不是不够努力，只因为选错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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