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的手。手掌宽大厚实,手指颀长,掌心纹路简洁清晰,硬笔书法写得刚劲有力。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手天生就是为了某种艺术气息而存在的。旧时祖父是富庶的资本家,父亲便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少爷,一双手白白嫩嫩,自然金贵不已。但事实上却大相径庭。家道中落之后,父亲常跟着祖父外出劳作,拉车、伐木,寒冬腊月还跑去海边挖蛤蜊。中学以后,生活渐渐有了起色,父亲却又下了乡。枯燥乏味的知青生活,做不完的农活,父亲的手磨起了泡,流血、结痂,最后变成厚厚的茧。
几年后,父亲回城进了工厂,一双手忽然有了魔力。印染行业注重的是色彩,父亲天生对颜色敏感,调色时很少出错,工作的效率当然最高,没几年就提升成车间主任。那时候,我总是感到很荣耀,一只娇嫩的小手被父亲握在掌心,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他倍受宠爱的女儿,走在工厂里总会有人充满敬意地与父亲打招呼,寒暄中父亲手掌的温度慢慢传递到我的心上,暖暖的厚实感,让我觉得任何困难都寄托着一路向前的希望。
父亲的手常常带给我惊喜。家里的电器坏了,都是父亲来修。父亲有一只小小的工具箱,杂七杂八装满了各种器材,每次修电器,我都有些小小的兴奋,平日里束之高阁的小箱摊在面前,我也终于等到机会摆弄那些螺丝钉、测电笔。有一年同学来我家玩,玩着玩着忽然想到外面“打猫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合适的沙包。正一筹莫展,父亲却笑笑说:“这有何难?”于是找出母亲裁衣余下的布料,拿出针线,三下两下便缝好了一个结实的沙包。我惊讶地看着那双灵巧的手穿针引线,动作娴熟地一点不逊色于母亲,忽然很想问问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父亲的手不但能写会画,还会打毛衣、缝衣服、织渔网,连女红都做得有模有样。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少年时为补贴家用,常帮祖母绣花,一针一线,穿梭在薄薄的纱绫之间,手指被针尖扎过的次数不计其数,这样尖锐的磨砺让他很早懂得生命的不易,咬紧牙关,在那个贫瘠淡泊的年代,靠自己不懈的努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但有一年却出了意外。父亲在一次例行的车间检查时,扯了一把机器上的布料,没想到高速运转的滚筒却将父亲的指尖卷了进去,左手无名指第一关节粉碎性骨折,虽然救治及时,父亲的手上却留下了永远的疤痕。父亲并不在意这些,包着厚厚的纱布还说,幸好是他,对那机器熟悉已久都有着如此风险,换了刚刚上岗的新人,一只手恐怕很难保全。我看着那晕着血迹的伤口,心疼地直掉眼泪,父亲却还安慰我说:“没关系,是左手,写字画画都不耽误。”
1997年,我家有了第一台被称作586的电脑。那时候,五笔打字不太多见,父亲却觉得这是最实用简便的打字方式。四十几岁的人,利用休闲时间勤学苦练,用硬纸卡决标注了字根,一有时间就拿出来背。一日,我们相约竞赛,没想到原本信誓旦旦的我却败下阵来,父亲的一双巧手在键盘上轻盈跳舞,一分钟的成绩竟高达一百多个字。
父亲在五十七岁“高龄”时决定学开车。很多人听说后,都大跌眼镜,带着一种不能理解的表情说:“开车是年轻人的事啊!”但父亲却不为所动,报了名,每天去训练场练习,一双手紧握方向盘,来回变档,竟在不久之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
我对父亲的手始终有一种莫名的眷恋,尽管那手已少了年轻时的饱满柔和,手背上青筋突起,手掌也粗糙不已,但在那些清晰的纹路里却蕴含着岁月的洗礼和时光的打磨,像时间旅程上深深的辙,嵌着父亲由青春到暮年种种璀璨斑驳的回忆。我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牵过那双手了,却忽然发现那宽厚的掌心是我成长的沃土,掩埋着我们对彼此深深的爱。童年时代温润甜美的往事,始终停驻在记忆深处不曾移动,父亲却好像那双历经生命坎坷与光辉的手,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愈走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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