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故宫看过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多年的心愿终于完成，心情大好。恋恋不舍地向馆外移去，一抬头，见玻璃橱窗里悬着一幅老旧的画。泛黄的纸张上，树石温润，意境幽深，整个画面赏心悦目。凑近一看，画上方的留白处盖着“南京解元”的印。

    原来是“风流才子”唐伯虎的《西洲话旧图》。

    脑海中立刻跳出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画面。风流倜傥的唐寅，对华府婢女秋香一见钟情，展开一场不屈不挠的追求。周星驰哭得昏天昏地大喊“小强！小强！”，每次看都笑得满地找牙，很长一段时间，印像中的唐伯虎也一直都是那个无厘头的样子。

    可是这真的是一种歪曲，历史上的唐伯虎不但没有传说中的风流韵事，而且一生清贫坎坷。他很有才华，文章写得非常好，像那个年代的许多文人一样，用功读书，希望一举中的，从此踏上仕途。他二十九岁去南京考试，得了第一名，因此有了后来“南京解元”的印。可是命运不济，第二年会试时被科场舞弊案牵连，终生不能再参加科举。明代冯梦龙的小说《警世通言》里，“唐解元一笑姻缘”一段问世以来，被无数民间艺人和戏曲喧染改编，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在也广为流传。

    唐寅在爱情里面回复本我，其实表现的是社会改革的一种迫切的心态。但真正的唐伯虎一生只有两位太太，第一位难产而死，续弦的那位又弃他而去。妻妾成群，腰缠万贯，对唐寅来说，只是一种传说。

    唐伯虎后来将所有的才华挥洒在书画和诗歌里面，他在中年以后的“自述诗”里写道：

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

书本自惭称学者，众人疑道是神仙。

些须做得工夫处，不损胸前一片天。

    我看着《西洲话旧图》上题的这几个字，书法漂亮地让我久久不愿离去。整首诗简单易懂，却写出了晚明文学中别样的生命情调。当文人对整个时代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会放弃所有虚无的繁华，退到自己的世界里完成自我。唐伯虎好像将自己剖开，很坦然地让后人看到内心深处的灵魂，抒发自己真正的生命情操。他调侃自己“醉舞狂歌五十年”，半生以来除了喝酒唱歌没有做任何伟大的事情，还劳驾大家把他的名字到处传颂。他原本打算做官，现实却将他的梦想击地粉碎，可是那又怎样？做不了官，完成不了人生的理想，是不是就不要活了？所以才会有了后来在民间讨生活的唐寅，遇到知音来买书画，多给几文钱，更多的时候却是三餐不继，连喝酒的钱都没有。

    即便如此，文人内心世界里的清高还是没有丢失，不趋炎附势、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市井深处随性地活着。

    许多年前，常到苏州，总会在街巷间听到一些民间的弹词，很多老百姓传唱的词句中，还保留着唐伯虎的故事。小市民很喜欢唐寅，因为他有些疯癫，不合时宜，可是这也正是对抗主流文化的方式。大家觉得他活得真潇洒，可是他却说自己“书本自惭称学者”。书没有读好，绘画、书法、诗作，都不见得好，很惭愧被别人称为学者。但所有这些都不重要，他在做人这件事上下的功夫最多，他的胸前有干干净净的一片天。

    我常常觉得有些矛盾，如果唐伯虎一帆风顺，科举高中，从此混迹官场，他是不是会比较快乐？历史上可能少了一个叫作唐寅的画家，这是文化的缺失。他的为官之路被阻断了，不得已在街巷间卖画为生，日子过得很清贫，一直游离于正统之外，却使原本被隐藏起来的个性得到了那么精彩的抒发。中国历史从来不缺少会做官的人，但在官场中还能够做到豁达的文人，却真的不多。唐寅若是走入仕途，对他来说恐怕也是一个悲剧，因为像他这样喜欢在山水间寻得内心宁静的文人，是与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不相融的。所以科场舞弊案其实是让他有了人生更加开阔的可能。他流落到民间，“花中行乐月中眠”，玩世不恭的生命里面，也创造出另外一种“自我”的文化。

    有位朋友曾对我说，我“写字”那么久，还算有些小小的收获，有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下，也尝试在“文化”这个圈子里发展。我很感谢她一直将我当作知己，对我讲这么贴心的话，但“不损胸前一片天”的诗句却忽然跳了出来，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我给自己的定位只是一个快乐的家庭主妇，阅读和写字，对我来说是一种寻得内心平静的方式，我很享受文字的世界中可以这样天马行空凭我闯荡。有打算，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会将自己变得很疲惫。如果人生不是以快乐为前提的话，生命任何一种存在的方式都没什么意义。刻意去追求一些华丽的东西，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也会失去很多原本拥有的、澄澈的部分。生命里这样的平凡，很多时候也是最值得珍惜的，能够孤独地守望一方天地，乐享其中，已经是上天最好的赠予，又何必去做那些庸人自扰的事？

    我一直觉得，做人最高的境界就是“不损胸前一片天”。年轻的时候可能并不理解，更注重虚荣浮夸的表面，可是当你在人生的路上渐渐有了收获，你会发现，对生命始终抱有一份饱满的热情是多么重要。每个人都可以问问自己，是不是胸前也有一方干干净净的天地，恐怕有人理其气壮，亦有人不敢轻易下结论。每次遇到身处烦恼的朋友，都会讲这句话给他们听，如果你胸前已经有了那片天，就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它，不要让它被世俗污染；如果你还在寻找，那么一定不要轻易放弃，这是一种人生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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