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汤”的理解,只是饭桌上用来喝的汤。后来学日语,日文中的“热水”一词,写作汉字便是“汤”,于是开始理解,为什么泡温泉在日语中也叫做“泡汤”。
最早泡汤的经验是前些年去郊区的箱根温泉。寒意十足的隆冬,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整座温泉度假村里空无一人。我披着浴巾,瑟缩着身子缓缓入水,雾气袅袅升腾,一股暖流瞬间弥漫全身。泡过了玫瑰浴,再去牛奶浴,最后躲进泛着淡淡草药香味的中药池。我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飘飘坠入水中,寒冬里树木光秃秃的枝叶雪片轻沾,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
后来去台湾旅行,路过北投温泉,便执意一试。松林掩映的山路上,露出黑瓦白墙的屋舍。茶花桂树夹道,一条石砌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幽深处。北投昔日有温泉之乡的美名,早在清朝就因采硫磺而闻名。日据时代,日本人加以规划、开发,名噪一时。闭目养神,耳边传来一阵低语,从台湾南部而来的两位阿嬷自顾自聊着年轻时的往事。缕缕轻烟从敞开的窗户翻腾飞去,一整天山路蜿蜒,两条腿疲惫不堪,却在热汤的抚慰下,尽皆洗涤。舒畅之余,竟涌上些许睡意,直想就这么徜徉于水中。山间偶有歌声,余音缭绕,隐隐约约似在云端缥缈。黄昏悄然而至,烟霞灿烂如火,转瞬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披着星光下山,心情却轻爽畅快。搭车去台北,入住西门町附近的酒店。窗外是缓缓移动的车河,灯火流丽的城市,飘起朦胧烟雨。街头转角传来一阵喧嚣的音乐,撑伞并肩而行的情侣,踢踢踏踏悠然远行。信号灯冗长,绿灯一亮,机车大队轰然而过,恍惚间觉得刚刚北投温泉的静谧,似一场沉睡的梦境。
两年后的盛夏,与友人同游日本,在北海道的星野度假村,朋友提议去泡“林之汤”。我正有此意,但到了浴场方知,此处的汤是要全裸来泡的,转而犹豫不决,觉得在大众面前赤身裸体,总有些说不出来怪异和羞怯。况且,溽暑天气,只坐着不动也在不停出汗,再置身热汤,蒸地汗流浃背,好像不是享受却变作一场刑罚。于是作罢。谁知道第二天一早醒来,却见天青色、等烟雨,山里的温度骤然降低,一颗想要浸于热汤的心又蠢蠢欲动。
露天的风吕池,似乎别有一番风味。苍苔斑剥,花香扑面,对面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淋浴之后,沉于热汤中,但见周遭尽是头顶毛巾泡汤的女子。氤氲水气中,每个人都泡得面红耳赤。想到之前看见的景区介绍中说,此山连绵深邃,山中常有棕熊狐狸出没,忍不住笑道,若此时丛林里正有动物出来散步,岂不是凭白被看光光?朋友笑说,纵是果真如此,你我二人皆非魔鬼身材,不会轻易引起注意的。谈笑间,门轻轻推开,闪进一位怀抱婴儿的妈妈,自玄关处一步一步蹚入水中。小女孩伏在妈妈肩头,接受热汤和掌心的抚爱,很是享受。我才恍然,早就听说日本人自幼好温泉,真是眼见为实。
几天后又到登别,入住洞爷湖畔的日式酒店。登别是北海道有名的温泉乡,泡在飘着淡淡硫磺味道的热汤中,眼前闪过一连数日在日本北国奔波辗转的画面,小镇上静寂无声的街道,湖面上一叶扁舟翩然远去,旅途的疲惫在热水升腾的雾气中一扫而光。我才发现,泡汤原本就该是如此,褪去一众附庸之物,肌肤与水相亲,才是慰藉灵魂的最好方式,忽然觉得旧时着泳装泡汤,泡的不过是温泉之名。
好像每一次泡汤都会想起《长恨歌》里的句子,“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泡过温泉的杨妃,自有一番别样的美丽。千年以前长安城外的华清池温泉,是一种特权的赏赐。那时候做官的人,每十天有一种特别的洗澡假,叫做“浣”。父亲年轻时去西安,到过华清池,回来我便缠着他问,那里一定连空气里也飘着一股浓郁的浪漫气息吧。父亲摇头说,哪里有什么浪漫,不过是一处在古迹之上,经过加工过的山水庭园而已。经历代战争,原来的建筑都已毁塌,皆是按照历史记载的布局,于1959年重建的,白白扔下许多银子买了门票一张。
我失望至极,一腔热情瞬间冷却。父亲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也亵渎了我心中对《长恨歌》里玄宗与杨妃的美好想象。只是,每次泡汤,都还会觉得,人生里这样的岁月静好,是格外值得珍惜的。
又到了天气寒凉的季节,冬至已过,新年又至,忽然很想去山上泡泡热汤。在露天空旷的山野中,冒着热气的身体外,罩一条洁白的浴巾,独坐在岩石上。风在树从间自由穿行,雪片飘飘荡荡落下,天河里皎洁的月亮,在人间泻下一抹明晃晃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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