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窗外是一片细碎的雨声。拉开窗帘，黑云飞度，维多利亚港被一片白茫茫的雨线遮蔽。天气预报实在准得无可挑剔，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看着伏栏边撑伞散步的游人，踌躇着渡海去长洲岛的旅程是否要搁置起来。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用过早餐，一抬头，雨敛云收，内心忍不住雀跃起来。

    回房间收拾简单的行囊，电子地图显示，去红磡站搭地铁至中环码头，是到长洲最便利的路线。至车站，忽见暖亭里一位收旧物的老人，我试着问他，可有直达红磡的公车？老人用粤语笑道，何必那么麻烦，旁边便是码头，乘渡轮过海至北角，再转地铁，不是更节省时间？我恍然大悟，心里暖暖的。

    渡轮在维多利亚湾缓缓前行，马达轰鸣，海风轻拂，船尾卷起层层浪花。在香港，地铁与渡轮是同样重要的交通工具，很多人每天上下班，都在海洋与岛屿之间辗转。有时候，天河玉润、冰轮皎洁，在回家的途中沐浴海风和满天璀璨的星光，也是一种与无伦比的享受。

    过天桥，至中环码头，传说中的“天星小轮”在汪洋中劈波斩浪。荒无人烟的小岛一闪而过，郁郁葱葱一片。细雨又飘了起来，一个小时后，在热闹的海港靠岸，星星点点的渔船轻飘飘荡在水上，长洲岛宛若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长洲位于香港西南海域，约3平方公里，人口虽只有3至4万人，却为本港各离岛之冠。走出码头，人流汇于长长的街市。沿岸而行，一幢幢整齐排列的小楼房和路旁众多度假屋里的招租摊位鳞次栉比，已逾百岁的老榕树下，置着大片单车。渔船慵懒，小镇静谧，露天海鲜菜馆的玻璃缸里，安静的响螺、忙碌的蟹、张牙舞爪的龙虾，一格一格，井井有条。扎油布围裙的店家，忙里忙外，一双手湿漉漉的。海风微起，雨声缠绵，整座小岛有一种地中海式的唯美风情。

    转弯上山，四围静寂。山道蜿蜒而去，空无一人。玉虚宫朴实无华，屋檐挂着长长的雨帘。殿内香火不断，天井里滴滴答答落下雨来。四方枝叶摩挲，重重叠叠，绿得光鲜。小镇人家庭园葱茏，紫色睡莲从布满青苔的池水中亭亭而起。一截细竹劈成的小花器，斜插一枝绿藤。

    沿小巷深处一直走去，耳边响起隐隐的潮声。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过后，豁然开朗。海岸线悠长，云气从山谷绵绵不断地涌出。浪花温柔，沙滩细软，瞬息万变的青空盘旋着苍鹰。忽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白墙内是岛上的国民小学。香港并没有寒假，小孩子还浸润书海。耳边一面海浪呢喃，一面童音稚气，心里却升起一种别样的感慨。

    雨势大了起来。擦肩而过的人家，飘出杯盘响动的声音。潮湿雨天，山中雾气缥缈，云层深处仿佛住着仙人。山顶一块老旧的木牌，写着“山顶道”。想起上次到港岛，乘大巴车去太平山，同车热心的港人曾指着车窗外孤零零的奢华别墅说，这就是赌王何鸿燊位于山顶道一号的别墅，旧年住着他的原配夫人黎婉华。赌王一生有四位太太，分居在世界各地，但每年春节，其他三位都会来这里为大太太奉茶，直至她离世。我看着眼前这块同样书写着“山顶道”的木牌，心里却忍不住笑起来，此山顶非彼山顶。路边雨露尽沾的粉色野百合自顾自盛开，好像听到罗大佑那首动听的歌。

    不知不觉踏上下山的路，医院里有人离世，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脸上却鲜见悲恸之色。至山下的街市，又遇一场法事，硕大的帐蓬内纸扎金银遍布，案几上的花瓶里置着大朵大朵的白菊，花圈围了整整一面墙。我对葬礼没什么忌讳，离开的人无论相识与否，总是值得尊敬的。只是，南国的葬礼相较北方有些差别，人生最后一程的送别，也带着些许精致。

    穿行于如此宁谧的市街小巷，门前碧绿的盆栽、门上老旧的名牌，檐下燕巢，还有木格子窗内闪动的斑驳人影。冶炼铺里叮当不休，咖啡厅里流出舒缓的音乐，西点屋飘着食物烘烤的香味。女儿停在门前，见那酥脆的点心上缀着红色小花，便要尝鲜。我递过去五十港币，那微笑的港人却连连摆手，用半生的国语道，此物专供神佛，众生是食不得的。我暗笑，只好入乡随俗。换千层糕，那人便笑着点头，麻利地用油纸包好，又说：“玩得开心喔。”

    黄昏渐起，雨势又敛。收起雨伞，已是到了与长洲告别的时候。老铺咿咿呀呀卸下门板，水果摊收起琳琅满目的果物，路面单车叮叮当当穿城而过，还有阳台上一字排开等待阳光晾晒的衣物，码头上随波荡漾的渔船和小巷里听粤剧、做头发的老人，香港周边的长洲岛，时光仿佛停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曾移动。南国冬日里静静的街巷，迂回的山脉，整座岛屿仿佛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丝毫干系。年轻人都离开这里，跑到香港打拼去了，只剩世世代代与海洋相依相伴的渔人，还在天长地久的守望中，将一头乌发染作斑白。

    回码头，安心等待下一班天星小轮。橱窗里国民小学孩子们手工制作的泥人，憨态可掬。我看着作品下面那些文艺味十足的名字，想到这些深深眷恋着海岛的小孩子，在不久之后，也会摒弃这里的朴素静谧，去繁华都市里打拼，心里一阵怅惘。也许有一天，倦了、累了，他们还会回到这生命起缘的地方。

    淡淡的天光稀疏散落，回头望向远方小岛上的灯火，缥缈如在天际。忽然看到头顶一颗明明暗暗的星，拨开云雾，燃亮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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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星小轮

长洲码头

玉虚宫

空山新雨，雾气缭绕，海浪一波一波涌来

此山顶非彼山顶

野百合也有春天

琳琅满目的水果摊

静谧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