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蒋勋先生的《说宋词》，掉进诗词歌赋里出不来，忽然觉得中国古典文学是那么深邃、那么迷人。

    年少时对苏轼的喜爱远没有当下这般浓郁，比较偏爱的是他与好朋友佛印和尚的小故事。比如有一天，苏轼诗兴大发，提笔一挥，写下一首赞颂佛偈的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苏东坡很得意，觉得自己修炼到“八风吹不动”的境界，不贪婪，也不嫉妒，更不生气，一切都随缘了。他想要得到佛印的夸赞，派侍童送了过去。佛印看后，觉得苏轼表面上在赞美佛祖，其实是在夸自己的文采和禅功，于是在信上批了“放屁”二字退回。苏轼看后十分气恼，急忙过江而来，大骂佛印。佛印便哈哈大笑说：“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立刻懂了，自己也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修炼地很好，对什么都不在意，已经“八风吹不动”了，可人家骂你“放屁”，你却还会生气，想跑来理论。

    苏轼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在他身上完美体现了儒家、老庄和佛教的融合。他既有《江城子》里对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哀伤和深情，又有与历史人物对话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有时候觉得，好像是他身体中两个不同的自己在对话。“乌台诗案”是他生命的转折。他因为常在诗里发牢骚，暗讽新政，因此遭到弹劾，进而下狱。在监狱里，他常被审问、侮辱，经历一种之前从未感受过的生活。有一个叫梁成的狱卒常偷偷给他菜吃，冬天还给他烧热水洗脚。人在顺境的时候是很难反省自己的，这段变故对苏轼后来的生活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对生命真正的领悟也由此而生。他在给弟弟苏辙的诗中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在经历过人生中的起伏之后，所有的权力、财富，都变得不再重要，与自己眷恋的人在一起平淡地过日子才是最难得的。

    苏轼出狱后，被贬到黄州，才有了后来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他立在心目中的三国沙场，感慨人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么渺小可悲，时间与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东西。他也好像在三国里活过一样，真真切切感受过所有的繁华与落寞。就好像我从小到大对《红楼梦》的深情，一定要去北京看看那个曾经承载了青春的王国。所以当我在大观园逶迤而行的时候，看深秋沁芳亭上的残荷、潇湘馆外的翠竹、怡红院里的海棠，还有史湘云醉卧过的芍药裀，都会觉得自己也在那个故事里穿行过。

    后来许多文人都因为这首名作刻意跑去黄冈，想要实地考证苏东坡笔下的赤壁，却无一例外都很失望。既没看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也没有体会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的韵味。范成大甚至说：“赤壁，小赤土山也，东坡词赋微夸焉。”其实走在风景中，看的如画江山始终是心目中的景致，与历史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重点是与自然的一场缘分。有些风景，即使天上人间无与伦比，有些人也是一样看不见的。

    苏轼在最后一句中写道：“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用酒来祭奠江水和月亮，真正豁达的生命是蕴含在山水之间的。他对人生的领悟，刚好是在其生命最悲惨、最辛苦的时候。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气，想上前与那人大吵一架。但随后他忽然笑了，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这件事让他“自喜渐不为人识”。

    蒋勋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句话，有段时间还将书法贴在墙上。“不为人识”可能在平凡人眼中并没什么稀奇，但对苏轼这种名满天下的翰林学士来说，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不是别人认不认识你，而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活在世俗眼光中，习惯了鲜花和掌声，还能够回来做自己的状态很难。之前的牢狱之灾，和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狱卒梁成，让他懂得，在大家都喜欢你的时候，你爱别人是很容易的，如果所有人都讨厌你、背弃你，你还能爱别人，就很难得。苏轼后来被不断地贬到更偏远的地方做官，可是后人却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更多的坦然与豁达。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学士，很多民间的东西开阔他的文学意境，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丰富。

    我开始有一点了解，为什么一提宋词，大多数人会先想到苏东坡。因为在他的文学作品里，你看到的不是对生命的结论，而是每一个不同时期对生命片段的领悟。人生原本就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我们都是时间的旅人，在每一片回忆的风景里努力修补自己。二十岁的你，是青春的，三十岁会想要安静下来，四十岁开始慢慢懂得生命的意义，五十岁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你再纠结了。

    苏东坡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树立起另外一种开阔的生命典范，他让世人懂得，生命的无常，你无从了解，回来做自己，是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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