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次到西湖，都是冰雪褪却的时候。阳春三月，江南繁华之地，一片绚烂烟花。晨光中，湖水蒙着睡意。雾气未散尽，远远一碧起伏蜿蜒的山峦，错落有致，随云岚流转变灭。

    六岁时，随父亲第一次到杭州。运河上轻舟翩翩，初春新绿的垂柳，在暖暖春风中飘起绵细的絮。我从济公剃度的灵隐寺走出来，见寺外叫卖的小贩，缠着父亲要吃雪糕。父亲不肯，说天凉时吃冷饮是会坏肚子的。我却欲罢不能，粘皮糖一般死缠烂打。父亲终奈何不得，只得扔下些许银子。我坐在西湖边嶙峋的岩石上，故意大口大口吃着，父亲便趁我不备，用老旧的相机拍下了我心满意足的样子。

    许多年过去了，时常在泛黄的相册里看到那时候快意的样子，忽然懂得，父亲为我打造的，是一个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天堂。于是，很想念杭州，很想念西湖上古人留下的故事。再到江南，又是三月，杭州便成了旅途的终点。迫不及待奔向湖边，“苏堤春晓”的西湖，鸟啼花放，流水潺湲，湖面上荡着精雕细刻的舫。天水一色，淡妆浓抹间，所有的记忆都涌了上来。

    我坐在西湖南岸柳荫吹拂的草地上，细听一片莺啼，好像那琐碎唠叨的声音，是从遥远的洪荒中来。花丛中一对年轻情侣正拍照留念，我看着女孩火红的裙子，仿佛听到许多轻盈的脚步声，忍不住想，当下坐着的巴掌大的地方，在历史中来来去去的许多人都曾停驻过吧。寂寞的白居易、豁达的苏东坡、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还有舍弃了一世繁华在虎跑寺落发入空门的李叔同……岁月无边，人是最渺小的生物，平凡往复，正如晴日暖阳中柳浪中的莺啼。

    走上苏堤，天光高远，正午的艳阳洒下一片金光。苏堤一路两三公里，潋滟波光一望无际。当年苏东坡第一次来杭州做地方官，迷恋杭州的山水，觉得西湖比古代美女西施更美，于是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但15年后，他再来杭州当太守时，发现西湖长久不治，湖泥淤塞，葑草芜蔓，就感慨上书，认为“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决定要学唐朝诗人白居易，疏浚西湖，为杭州人做件好事。

    堤修好了，解除水患，留了六个通水泄洪的桥洞，成为六座古朴美观的拱桥，每一座桥都有了美丽的名字，堤上还间隔种了一株柳一株桃。我立在御碑亭看石碑上乾隆皇帝题写的“苏堤春晓”四字，一直在想，当年苏东坡立排众议修此长堤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水患既除，两岸通行，亦为此后一千年的西湖留下了化为永恒的风景。

    同行的一位阿姨，带着她八十几岁的老父亲畅游西湖。老人精神矍铄，一路上笑语欢颜。大巴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而行，头顶的旅行袋中忽然落下一物。老人拾起，定睛一看，竟是早餐吃剩的一个烧饼，故作惊讶，诙谐地说：“哎呀，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儿饼，却是烧饼。”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却意兴阑珊，微笑不语。至西湖，老人一路步履匆忙，阿姨便跟在身后小跑，终于忍不住问，前面究竟有什么风景这般吸引他。老人回头说，是苏堤。

    原来年轻时他曾在春雨连绵时到过西湖，在长长的堤坝上逶迤而行，看山色空蒙，听慈净寺的南屏晚钟，已是一段不朽的记忆。至耄耋之年，仍心心念念，再游西湖始终是一桩心事。阿姨要为其拍照，老人却执拗地摆手说：“何必麻烦，何必麻烦。”我看着这对幽默亲密的父女，眼睛却潮湿起来。小时候跟随父亲同游西湖的画面还恍如昨日，如今父亲也至暮年。那些曾在这堤坝上演绎过的小故事，还停驻在心灵深处不曾移动，时光却已带走了生命中太多美好的部分。

    至湖心亭，见石碑上“虫二”两字，想起旧时父亲曾对我说，乾隆在这里题了这两个字，为了考一考大臣，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乾隆一生聪明，也很爱卖弄。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虫二”是“风月无边”，“风月”二字少了外边，就是“虫二”，但他们为了讨好主子，故意装作不知，乾隆便很开心。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不免觉得皇帝有些小气，刁难别人显出自己的博学，有时候是一种不够自信的表现。

    多年以后，学画的表弟通过高考“独木桥”，进入中国美院，跑到杭州求学，毕业后留下工作，后来又购置了房产，在南国安家落户。每一次新年里重逢，听他讲西子湖畔琐碎光阴里的家常里短，都会隐隐地有些艳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去西湖边的柳浪里散步，看日落后的群岚，应该是一件很幸福、很满足的事吧。难怪宋高宗偏安一隅，宁愿在临安看风花雪月，也没有收复北地的壮志豪情。

    下一次不知何时再与西湖相遇，但一定不会选择春天来。西湖有千万种面目，我还想看看夏天“曲院风荷”的西湖、入秋“三潭印月”的西湖。到了冬天，茫茫大雪纷纷扬扬在天际中跳舞，还剩下远远一痕“断桥残雪”的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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