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陪女儿去爬崂山，行至八水河附近。飞泉流瀑底下，筑着一座小小的桥。桥两侧的扶栏上，密密麻麻结了许多“同心锁”。锁片有些经日晒雨淋已锈迹斑斑，有些还崭新，长长的红色璎珞迎风飘扬。女儿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有人把名字刻在这锁上，扣在这里，又奋力一抛，将钥匙扔到山谷里去？我说，这表示一种决心，锁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同心锁”，泰山、黄山，甚至韩国首尔的南山上，都有这样的锁。可是每一次遇到，都会有些异样的感觉。人是最喜欢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了，这锁有时候是一种讽刺。相爱时如胶似漆，爱得死去活来，当然期望生生世世相守，可是转过身不爱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任什么样的锁也锁不住一颗扬长而去的心。

    想起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林徽因。徐志摩爱了她一辈子，梁思成相伴了她一辈子，金岳霖等了她一辈子……很多人为徐志摩轰轰烈烈的爱而感慨，我却觉得，金岳霖温情脉脉的等待更加动人。

    有一个小故事，说有一天林徽因对刚从外地回来的梁思成沮丧地说：“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梁思成听后很惊讶，痛苦瞬间涌了上来，一夜辗转难眠。可是虽然自己难过，但想到另一个男人的长处，他还是释怀了。一早醒来，他告诉林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金岳霖，我祝你们永远幸福。”林徽因不仅没有离开他，还感慨地对他说：“你给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将用我一生来偿还！”

    后来林徽因又将这一切向金岳霖坦诚。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诚得令人折服，他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他，我应该退出。”林徽因家里几乎每周都有沙龙聚会，金岳霖始终是梁家沙龙座上常客。他们文化背景相同，志趣相投，交情也深，长期以来，一直毗邻而居，金岳霖还时常协调他们夫妻间的矛盾。他一辈子都没能真正拥有她，可是他始终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默默守望着她生命里的繁华和落寞。

汪曾祺在《金岳霖先生》一文中曾写到一个小细节，说林徽因去世多年，金岳霖有一天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时举座感叹唏嘘。

    爱一个人不见得有多难，特别是在风华正茂的年代，可是在你容颜已老、芳华褪却，甚至已化作故人的时候，还有人这样深情地惦记着你，却是这世间最不容易的事。人是很健忘的，很多刻骨铭心的爱情最终走向幻灭，不是人变了心，而是时间磨光了所有的真情。以金岳霖的身份，在他后来的人生中，一定会充斥着世俗的诱惑，有其他女子出现，可是他终生未娶。因为在他心中，这世上林徽因只有一个，再没有谁能够取代得了她。梁思成一家一直跟金岳霖相处很融洽，梁思成的儿子在他生前称他“金爸”，去世后仍对他行尊父之礼。金岳霖也和林徽因葬在同一处公墓，像生前一样做近邻。

金岳霖有一个钟爱的学生，受婚恋挫折打击，萌生了自杀念头，他多次亲去安慰、开导。他说，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整个过程中一个阶段，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全过程来看，而不应仅仅从结局来衡量。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段饱含人生哲学的话。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说过：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世界，那个与你牵手的人生伴侣，却不见得是你一生最爱的人。真正相识相知的那个人，可能因为生命里种种机缘的巧合与误会，最终擦肩而过。有时候更令人珍视和难以忘怀的，是曾经相爱的过程。

    我想林徽因大概给生命中的这三个男人心上，都分别上了一把锁，徐志摩一辈子寻寻觅觅都在找那把打开锁的钥匙，梁思成和金岳霖却是如此豁达。真正美的东西，是不需要什么来束缚的，而那些总是处于压抑、无时无刻都想要澎湃起来的东西，也是一把锁锁不住的。

    我立在桥头的树荫下小憩，遮阳伞下坐着百无聊赖卖锁的妇人，一张脸红通通的，见我们走近，笑道：“买把锁吧，一分钟刻好名字。”我却觉得好笑，既是“同心锁”，锁得多半是恋人情侣吧，我们母女二人锁来干嘛？况且，生命原本就充满玄机，上天会如何安排，都是未知，这世上能够被锁住的东西实在有限。我笑着摇头，与表面的浮夸和虚荣相比，我更想锁住的是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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