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相熟的管理员来抄水表，笑说：“哇，你家可真是用水大户。”我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笑道：“是喔，可能是洗澡用水太多的缘故吧。”

我是比较偏爱洗澡的，每天都洗。特别是盛夏时的溽暑天气，动不动沾了一身潮湿，便跑去冲凉。小时候，最喜欢去母亲工厂的澡堂。淋浴花洒围成四四方方一大圈，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门口随意摆放的木板拖鞋更是我的最爱，那鞋又肥又大，一双嫩白脚丫伸进去，走起路来吧嗒吧嗒的声音很有趣。每次洗澡，都是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跳水皇后高敏是全民偶像，我们便常常学她，立在水池边的石阶上纵身一跃，扑凌凌溅起一片水花。等到玩得累了，浸在水底，氤氲水汽缓缓升腾，热水泡得全身暖暖的。若不够尽兴，任母亲万般叫嚷也是不肯出来的。置身澡堂，一面泡澡，一面欣赏观察众人的身体，其实其乐无穷，每个人口中的家常里短，都是故事。

有一次，遇到一位阿姨带她女儿来洗澡。不知怎的，洗到一半那女孩轰然倒地。只见周遭赤裸裸的肉身，七手八脚将她扶住抱起，或掐人中穴，或急忙用清水泼出一片洁净空间，让她坐下，管不了头上刚刚搓起的泡沫正滴滴答答落个不停。许久之后，女孩渐渐醒来，见她没什么大碍，方才散去。我才知道，那女孩一连两餐都没吃过东西，却坚持要来洗澡。空腹入水，是有些风险的，一遇热气，呼吸不畅，脑中便缺氧，昏倒也不是意外。只是，众人不分彼此一齐上前帮忙的那一幕，却十分感人。

母亲有一次洗澡大意，将一只纯金耳环，丢在了澡堂里。原本那耳环也算不得值钱之物，但因为是父亲送的第一份礼物便有些割舍不下，在澡堂关闭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那看澡堂的老爷爷很热心，打着手电筒到处寻视皆未果，便将下水的地漏打开，手持长钩，帮母亲一点一点地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角落的淤泥里，见那金灿灿的耳环迎光一闪。失物复得，母亲心下欣然，对那老爷爷感激不尽。第二天买了些礼物送过去，老爷爷却执意不收，只留下些许瓜果，算是母亲的一番心意。

许多年后，那老爷爷已为故人，母亲每每路过澡堂，都还念及他的良善。旧时澡堂是禁止洗衣的，但还是有人偷偷带去洗。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作不知。那个时候，家家都不富裕，水费亦是能省即省。

长大后，再很少去公众浴池。青春期的到来，身体亦有了些生理上的变化，便觉得在人前裸露是很羞怯的事。热水器的盛行，也将洗澡变得愈来愈方便。电插座一插，一整箱热水随便用。但少了旧时浴场中的喧哗和小孩子相互泼水纵情的欢乐，洗澡渐渐少了趣味，沦为一件很程式化的事。

盛夏时与友人同游日本，到了北海道登别的洞爷湖，住进整洁的日式客房。榻榻米铺就的房间里，只简单陈设着案几和木制沙发，我才知道，这间与湖水毗邻的酒店，用的是公共浴池。入夜后回来，带女儿一同沐浴，店家已准备好粗布制成的和式浴衣。掀帘而入，整座浴场空荡荡的。洗发乳、沐浴露，一应俱全，镜前有吹风机和简单的护肤品，每个花洒前还暖心地置着塑料小凳。我和女儿孤单而立，半天才闪进几位一同游湖的旅人。水声潺潺，却不见人语喧嚷，每个人都静静的。我才恍然，纵然是大众浴池，但来来往往皆是客，且语言不通，也便少了熟人之间相谈甚欢的那种快意。一个友好微笑的眼神已是足矣。

旅行归来，无意间读钱钟书夫人杨绛先生的《洗澡》，很受启发。但凡女子被称作“先生”的，通常都是很有学问的人。这是一部描写解放后知识份子第一次经受思想改造的书。杨绛先生将这一群体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惟妙惟肖。情节生动，文笔犀利幽默，反映了那个特殊时代人们真实的思想壮志。当时的思想改造，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这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小说前期极为平淡，许许多多小人物的出现，只是为了给最后的“洗澡”做好铺垫。所以，当文人们在群众的目光中，以近似赤裸的方式剖白自己内心的时候，笑过之后却是短暂的沉默。将每个人都改造成同一种思想，这澡洗得多么悲哀啊！

合上书页，心里难掩一丝伤怀。政治上某些特殊时代的风气，是不以大众的意志为转移的。但当下极度功利的社会，也同样遍布急需“洗澡”的人。身体上的藏污纳垢尚可容忍，心灵世界的干净整洁却容不得丝毫懈怠。有朋友时常感慨，如今愈来愈难坐下来读读书、写写字，总觉得一颗心荡在空中，飘来飘去，也不知要去何方。这其实就是到了要“洗澡”的时候，心静不下来，做什么事都是徒劳。

写到这里，忽然有些怀念旧时洗澡的畅快。大众池沐浴是领悟人体最好的地方，每一个历经岁月风霜的身体，或烙着终日劳作辛酸苦闷的印迹，或有病痛之后无奈留下的种种残缺，每一寸肌肤的褶皱，可能都有一个由繁华到冷清的故事，在人生的路上，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与众生共浴，看到更多人生的历练，少了许多肉身的好恶是非，青春也好，荒凉也罢，都是生命存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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