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去江南,特别到过杭州的虎跑寺。
虎跑位于西湖西南大慈山白鹤峰下,是历史上一处很有名的寺庙古刹。清晨,岚气缥缈,空山新雨,山色如黛。沿山间小路逶迤而上,新绽的玉兰花洁白如雪。迎面走过的路人,一路走一路歌,手中塑料桶还盛着山上汲来的泉水。山寺寂静,门前石阶零零散散落满花瓣,寺内无游客,灰袍芒鞋的僧人已是往昔里的记忆。
虎跑寺于近代来说,最具意义的应该算是被佛门称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主师”的高僧弘一法师吧。许多年前,他披剃出家的地方就是虎跑。
弘一法师名李叔同,号息霜,浙江平湖人,曾留学日本,擅长油画、音乐、戏剧、书法,任教于两浙师范学堂。幼年时家道殷实,从小就受到佛教的熏染,39岁突然出家归入佛门。林语堂曾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张爱玲又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抗日战争爆发后,身在红尘之外的弘一法师以满腔热忱提出“念佛不忘爱国”的口号,影响很大。
我一直觉得,弘一法师是近代史上的王维。王维在历史上被称为诗佛,他二十一岁中了进士,生命似乎只剩下飞黄腾达。谁知道安史之乱,他被安禄山捉住,被迫出任伪职。安禄山失败,他又被抓进了监狱。弟弟王缙帮助唐肃宗继位,以官职保下他的性命,他才有了一条活路。王维后来到陕西经营辋川别业,以《辋川集》描绘山水自然,才有了“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流传千年的诗句。王维的生命里有一种无奈和哀伤,他的诗看似平淡却充满禅机,因为他看过繁华,经历过开元盛世。
而弘一法师能在佛教上修行到如此地步,也是因为他经历过生命中最令人艳羡的部分。经历过了,就甘心了,才会真的放下。人在没有这些感受的时候,无论怎么修行,心还是很难安静下来。看尽繁华的人,在领悟时,往往有更大的基础,等到去修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一笑置之了。虎跑寺旁边的一处展厅里,置着弘一法师的书法和一件僧袍。我看着那满是补丁的衣裳,想到他在二十岁做富家公子时,任意支取生活费用,手头阔绰。穿绫绸缎与沪上名流交往,尽享生命的热情,那个时候的他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放弃人生中所有这些表面的荣华和富贵,而钟情一件补了又补的僧袍。这样的人出家的时候,衣服上的补丁,其实是另外一种“华丽”。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三个不同阶段的领悟。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是说,秋风将绿色的树叶都吹光了,变成枯枝,才可以眺望到远方的路。人生迷茫,孤独而不知前路几何。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爱一个人,爱到一直瘦下去,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痴迷,别人都觉得不值得,但你始终坚守。表示有了目标,在追逐的道路上,求之不得之后形容消瘦却无怨无悔。但所有的“痴”到最后近于绝望的时刻,你也会怀疑这样下去是不是值得,可是在那一刹那:“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喻立志追逐的,在足够的积累后,量变成为质变,不经意间已追逐到了。
人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反省是很难的,因为正在热烈地追求生命,看到的都是光鲜与华丽。但生活并不等于同生命,当开始领悟生命的时候,一定是遇到了某些感伤的事,内心深处才会真的有所触动,发现生活并不是天长地久的繁盛。王国维描述的这三个境界就是把繁华拿掉,变成视觉上的“空”,他一语中的,讲得非常透彻。
弘一法师在俗时,“天涯五好友”中有位叫许幻园的,有一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当时的旧上海是一片凄凉。许幻园站在门外喊出李叔同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李叔同看着朋友渐渐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随后,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友人弹琴,他便含泪写下歌曲《送别》。
我看着禅堂墙头高悬的弘一法师亲手书写的歌词,一直在想,世间对他出家的缘由众说纷纭,无限猜测,会不会只是因为在“送别”的那一瞬间,让他领悟到,生命只有生离和死别两种可能,从繁华到幻灭是一种修行,有沉淀、有积累,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状态。只那么刹那时光,他便觉得想要安静下来,安静其实是更饱满的热情。所以《送别》这首歌,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看,亦是对过去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走出山门,石阶苔痕深染,蒙蒙烟雨仍飘个不停。竹海散步,幽篁寂寂,春寒中流水汤汤。云气氤氲中,岁月已是一去不复还。
微信公众号:jyyx0714欢迎关注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