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到第八十回，曹公笔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卖药的道士王一贴。以前读这段，都是一略而过，如今细细品味，却觉得有些意思。

    《红楼梦》写到这里，贾家的繁华已过，剩下的只是幻灭。晴雯逝、司棋逐、迎春出嫁，大观园彻底散了。宝玉心里难过，大病一场，百日后才出门行走，遇到了道士王一贴。王一贴其实是一个江湖术士，他说他的药包治百病，任什么疑难杂症，只要贴上他的膏药就OK。宝玉不信，想到薛蟠新娶的妒妇夏金桂便问：“可有贴女人们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便说：“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于是随便诌了个名字，说叫“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看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这不是前些年我常为女儿做的润肺汤吗？小孩子一入了秋，感冒之后不停咳嗽，这个食疗的方子很有用。怎么在三百年前的《红楼梦》时代，居然是治女人妒病的？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便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明日不效吃到明年。吃到一百岁，人横竖要死去，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我一直觉得，这段情节是曹公信手拈来插入的一个黑色喜剧，可能他觉得，宝玉的世界在接二连三经历过那么多变故之后，显得有些凝重，于是跑出来一个王一贴，博大家哈哈一笑。但回味良久，又觉得这王一贴的话其实掩藏着一种人生的哲学。膏药变成了汤药，刚说可以治好，又变成一天治不好十天，今年治不好明年，最后说死了就彻底好了。他一直在骗人，可是他也讲出了一个事实，生命原本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妒也好、争也罢，所有活着时治不了的病，死了之后都好了。

    宝玉和随从听到这里，都大笑不止，骂他“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儿，有什么关系。”后来又直言，“连膏药也是假的，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去呢。”可是，这个在街头庙门前混日子的人，照样讲假话，他的膏药也照样有人买。

    想起有一年和朋友到苏州，去了附近的水乡同里。古镇上有一间不太出名的寺庙，据说供奉着中国几大姓氏的祖先。门口坐着两位看起来好像道士的人，长衫及地，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游人观瞻之后，可根据自己的姓氏向他讨教，他们便会如数家珍将你祖先的状况罗列出来。我对这类东西一向没什么兴趣，踱到庭园里赏花看水去了。朋友却待了很久才出来，还长叹一口气。我不解，拉她在水边的回廊里坐下。她有些伤感地说，刚刚无意中与那道士聊了几句，谁知那人问过生辰八字后，忽然说她是那种命相极不好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祥。

    我听罢，笑她无知，乡野术士的话岂能当真？原本一路畅游的美好心情，居然会被一个道士左右。她摇头说，过去她常找人算命，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那个时候，她的境遇是不太顺利的，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里去。人在困顿时的时候，常会想到借神灵的力量来改变。那人告诉她，命是没有办法改的，但运势也许还有转圜的可能，于是朋友便捐了一盏长明灯。

    回来后，无意间对父亲讲起这件事，父亲便说，年轻的时候有一年去华山。下山时遇到一位化缘归来的僧人。那人在与父亲擦肩而过时，忽然叫住了他。对他说，四十岁那一年，人生会有一场巨大的变故，要小心为之，说完飘然远去。父亲听得一头雾水，却没放在心上。几年后，步入不惑之年，果真遇到了事业上的一道坷坎。父亲没有加入任何派系，只埋头做着份内的事，一场风波自然平息。

    我问父亲，你相信那僧人讲的话吗？也许他根本就是一个骗子，设下一个局，说得似是而非，只是希望勾起你的好奇心以图利益。父亲摇头说，其实那人是高僧还是骗子，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永远都是你自己的心态。哪一个人的生命里没有“变故”？任何一场“变故”用来化解的最好方法都是你心境的淡泊。人只有在平和的状态下，才能够真正地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而这些思考之后的“所得”，又常常决定着“变故”是向着好的方面转换，还是更迅速地跌落下去。

    所以再看王一贴这一段，觉得很具禅机。梨是比较清火润肺的，陈皮又开胃，假如一个原本妒意十足的人，每天吃这样的食物，性格上或许是可以有所改变的。治妒病的方子开了出来，信不信，吃或不吃，都在于你。我想曹雪芹的生命里，可能真的有过“王一贴”，据说他晚年时生活窘迫凄凉，在香山脚下靠糊风筝贫困度日，会遇到许多同病相怜的“王一贴”。其实像王一贴这样的人，有时候是一种先知，他们在民间混日子，看多了人间百态，表面上疯癫呆傻，其实聪明到极点，偶然的三言两语，介于知道与不知道、领悟与不领悟之间，却是他们在悲喜交集的人生道路上，看到的一种与生命有关的经验。而这些人生真正的领悟，却让我们豁然开朗。

    王一贴的膏药是假的，但他传递出来的信念却是真的。这世上，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也许没那么重要。学术界一直在探讨、考证，曹公究竟“隐”了哪些真，又存了哪些“假”。其实《红楼梦》说到底就是一部回味无穷的小说而己，曹雪芹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人生有时只要能像王一贴那样，哈哈一笑就难能可贵了。生命进入无时而不自得的状态，才是人生的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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