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雁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

    小时候，随父亲南下出差。列车停在寂寥的南方小镇，长长的月台上空无一人。车站旁一湾清澈池水，浅渚之上浮动着凋敝的残荷，几只水鸟缓缓而来，扑凌凌溅起一片水花。我靠在绿皮车厚厚的玻璃窗上，扯了扯父亲的衣襟，喊道：“爸爸快看，野鸭欸。”父亲却淡淡的说：“那不是野鸭，是大雁。”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大雁，长长的脖颈、扁扁的嘴巴，一身丰腴的灰白色羽毛，体态很美，浮在冰冷的池水上晃晃荡荡，像一叶轻舟，翩然远去。叫起来“啊啊”几声，忽然纵身一跃冲上云霄，伸展的羽翼坚韧且力量十足。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学校操场后面的小路上，落叶铺了一地金黄。一日傍晚，顽皮的男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在粗壮老树底下有一只受伤的大鸟。我们呼啦啦围了过去，我才发现，那鸟是一只落单的大雁，不知什么时候折了翼，跌落至校园僻静的角落。我们束手无策，那雁眼睛里的光芒却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最后决定将它送去医务室。校医查电话簿找动物园，动物园果真派了人来，将那雁装在一只纸箱里带走了。我看着那人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离去，夕阳晚照的黄昏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那雁从此再没机会迎向蓝天。雁是很讲究团队精神的，小小的纸箱绑在后座上一路颠簸，不知同伴会不会因为它的离队而心生伤怯，心里不免一阵怅惘，眼眶也潮湿了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城市一年年变大，却很少在秋天抬头望向一片蔚蓝的时候再看到雁的身影。有一年朋友宴客，酒过三巡，端上来一锅炖肉，朋友对我说：“这个一定要尝尝，野味喔。”我不是喜好猎奇之人，更不会成为杀戮的拥趸。我问，这究竟是哪种动物的肉身，朋友笑笑说，是大雁。我心头一紧，眼前掠过小时候遇见的那只雁，好像这锅中小火煨着的肉汤便是纸箱中奄奄一息的鸟，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涌上心头，连朋友唇边的笑意都变得那么狰狞。

后来到了美国。初春的纽约，不见丝毫暖意。黄昏，夕阳在城市边缘隐没，晚霞辉映的天空一片橙红，我和朋友去附近的凯辛那公园散步。小路蜿蜒悠长，静寂无声，两边芦苇丛生。头顶忽然几声清脆的雁鸣，一队鸿雁正排成“人”字形悠然而过。我心中一暖，好像与多年的挚友久别重逢，热泪蓦地涌入眼眶，无端端将旧时的记忆洇得一片潮湿。

隔天又去植物园，草地上星星点点染了新绿，成群的雁四下散开，悠闲踱着步子。我疑惑，此时正值大雁迁徙之季，为何会落于这繁华热闹的市区？去网络上查找才知道，这雁春时留于更北边的枫国，到了秋风初起，便千里迢迢飞去美国南部的佛罗里达过冬。如今途经纽约，正是短暂休憩，蓄势待发，奔赴下一站旅程。

但哪里是它们的家呢？往返于南北两边，春天的回归和秋天的离别，北方的人以为这里是它们的家，而在南国，同样也有一个地方烙着雁的印迹，等待它们一年一度长途奔波后的温暖停驻，难道那就不是家吗？后来渐渐明白，南来北往，原本就是雁的生存使命。振翼、哀鸣、扬长而去，就好像人，年幼时是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有父母在地方便是家。长大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相知相守的另一半，组成新的家庭，生儿育女。常常问自己，哪里才是家呢？有爱、有牵挂的地方，都是家。

于是每周回家探望父母，便是一段充满愉悦的归途，而伴着璀璨星光挥手作别，返回自己的小家，又变成新的征途。我一直觉得旅行是空间的移动，渐渐地才懂得，我们都是时间的旅人。从这个家到那个家，旅行的是这个世界，它将爱撒播到每一个被我牵挂的地方，我亦享受着上天如此厚爱，辗转奔波，在幸福中纠缠萦绕。

雁的世界何尝不是人的世界？总是流浪，总有着重逢的喜悦和离别的忧伤。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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