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与一众朋友小聚，五个家庭，一群叽叽喳喳鸟雀般的孩子。许久不见，嘻嘻哈哈聊得很开心。回到家，夜已深沉，先生和一双儿女沉沉睡去，夜阑人静时，一个人的美好时光似乎格外值得珍惜。

    北国冬夜里冷峻的月亮在淡薄的云层里移动梭巡，星子清而亮。我坐在窗前，月光像一潭停滞不动的水，心也静静的。床头晕黄的灯光，映着几册枕边常翻的书。我蹑手蹑脚移至书房，开了电脑，面对雪白一片的页面，思绪翻涌，很想立刻写下些什么。忽然有些疑惑，刚刚酒桌上与大家嬉笑怒骂、聊不同话题的那个人，是我吗？为什么坐在只有一个人的夜里，却进入另一个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状态。是光阴静谧，还是内心深处原本就有许多个不同的自己？

    想起那年在台北故宫看到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虽然只是唐朝的临摹之作，但面对历史的沉淀，还是很感动。于是想起他更有名的《兰亭集序》，如今正随唐太宗长眠于昭陵。我一直觉得，唐朝是历史上最不能被轻易了解的一个朝代，而威望最高的李世民身上也有着一种很奇怪的孤独感。他原本不是帝王的候选人，却敢于与哥哥建成太子争夺皇位。玄武门之变血淋淋地告诉世人，他杀兄弑弟，然后跑去向父亲李渊请罪。两个月后他继承皇位，由秦王变成了唐太宗。后来他又开疆扩土，建立了伟大功业，“贞观之治”开启了唐朝在整个世界的辉煌，他也被尊奉为“天可汗”。

    每当想起这样一个人，多半会觉得他是一个不太温柔亦不懂得“情”的人，可是他一生最喜爱的居然是王羲之的作品。

    有一个故事说，唐太宗听说王羲之的书法珍品《兰亭集序》在辨才和尚那里，多次派人去索取，可辨才和尚始终推说不知真迹下落。李世民看硬要不成，就改为智取。他派监察御史萧翼装扮成书生模样，去与辨才接近。萧翼对书法也很有研究，和辨才和尚谈得很投机。待两人关系密切后，萧翼故意拿出几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给他欣赏。辨才看后，不以为然地说：“真倒是真的，但不是好的，我有一本真迹倒不差。”萧翼追问，辨才神秘地告诉他是 《兰亭集序》。萧翼故作不信，说此帖已失踪。辨才从屋梁上取下真迹，萧翼一看，果真是 《兰亭集序》，随即将其纳人袖中，同时向辨才出示了唐太宗的有关 “诏书”。辨才此时方知上当，失去真迹，非常难过，不久便积郁成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这个故事真假与否不得而知，但唐太宗对王羲之的崇拜却是真的。如果李世民有什么偶像的话，王羲之一定首当其冲。他虽贵为天子，却向往那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宁静世界，内心深处希望回到南朝文人那种最放松、最无所追求的生命情调。唐太宗的书法也很漂亮，这一定少不了偶像的作用，所以他才会找来那么多人临摹王羲之的字，然后把真迹带进自己的陵墓里。好像在说，我没有不给后人留一点念想，但你们看假的就好，真的永远是我的私藏。

    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一个那么钟情于权力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心灵世界，这不是很矛盾、很荒谬吗？有了一些所谓的人生阅历后，才慢慢懂得，其实这是可以相融的。不择手段得到本不属于他的天下，同样也不择手段得到偶像的真迹，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是很李世民的做法。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许多个不同的自己。李世民将他霸气的部分展现地更多，柔情的一面可能只在寄情书法的时候才出现，所以我们看到更多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唐太宗。

    这世上的哪一个人不是如此呢？你可能前一秒中还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祥和愉悦中，转身出了大门，冷风一吹，你就看到繁华过后某些挡也挡不住的悲凉。令你抽身出来的，或许与环境的转变有些关联，更多的是，身体里面那个当下的自己，更接近一种超脱的清醒。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聚之后便是离别，这是恒久不变的宿命。

    “贞观之治”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朝代，唐太宗流芳百世，后人每每谈及，更多的是看到他的光辉，却很少有人提及他曾经用那么残酷的方式取得皇位。我开始理解了唐太宗在拥有权力后的那种寂寞，他喜欢的与其说是王羲之的作品，不如说是对隐匿在书法背后自由洒脱的灵魂的一种艳羡。身为帝王，很多时候是不能够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所以光鲜华丽的外表之下，常常是内心的荒凉。

    其实每个生命都在最大的孤独里面实现了自我完成，在每一个不同的自己身上，都蕴含着人性的美好和丑陋。生命就是要把极限发展出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状态。你在某些方面的着过人之处，就一定在另外一些地方怎么也不开窍。所以，不必拘泥于某个领域里一时的成功或是失败，人生终究是长跑。

    扯得远了，心情却愈发畅快。转头望向窗外，月光明晃晃似洒了一地银白。夜空一如深海，满山岚翠在深夜里化为黑色轮廓，影影绰绰，一如去岁往日。天河玉润，还有一颗灿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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